「走開!走開!不準你踫我妹妹!」王伯岩的木槳用力打過來,他已在無煙孤崖下守了一夜,只等燕姝人落下,活得成就救,活不成也能帶回家埋葬,他又吼著打著。
「她是我的,燕姝是我的!」遲風激動地說。他是在水里長大的,沒兩三下就爬上船。人戰加海浪,船顛簸不已,王伯岩的經驗少,立刻就被推入大海中。
遲風抱著燕姝,那身軀極涼,他心慌的湊近她的嘴想逼出她她體內的水,不管背後的木槳沒頭沒腦地直攻擊著他。
有了!他感覺到她的氣息,也同時感覺到眼里的淚。他擁緊她,將她埋入自己的懷中,永不願再放開。
看到風狼在哭,王伯岩以為妹妹已回天乏術,打得更用力了,「你害死她了!你害死她了!她可沒有對不起你呀!你這他娘養的混蛋!」
「我沒有要她死,從不……我只是要她回到我身邊而已……」遲風僅低低的重復著,「只是如此而已……」
風狼的一干兄弟,早已游入海中,迅速集結在一起,有人將船推回無煙島,有人則共同抬著已經嘶聲竭力的王伯岩。
那群金絲燕劃過吞海的金色太陽,由白雲的深處又飛回來。這一次,它們乖乖的、規矩的,魚貫低翔進入島北方的岩洞,呢呢喃喃地專心築巢,不再嬉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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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少年學采珠,手把生犀照鹽水……
有人在遠方唱著,美麗的山崖水湄,有個梳雙髻的女孩子蹲著,水面有虹彩,瀠徊涵碧,她笑著、等著。
黑皮少年泅游水中,雙腳靈活的踢動著,敲開蚌殼,取出珍珠,鑽出水面,一臉笑,遞給女孩。
可小女孩卻搖搖頭哭了,變成燕姝;而黑皮少年煩憂頓生,愁結著眉,成了遲風……
燕姝一直處在虛實不分的世界中,手掌的傷是皮肉,胸前的傷因力道不夠,也只有淺淺一道,最主要是險些溺斃,加上刺激太大,才會陷入長長的昏迷中。
無煙島上的人又多了起來,來來去去,大都是送湯藥,和忙碌的金絲燕交織,成為熱鬧景象。
一日清晨,霧嵐尚遮著天光,燕姝醒來,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被褥舒服,石屋雖簡陋,卻也乾淨清爽。向左望,那兒睡著一個人,濃眉峻鼻,胡碴微生,她不禁研究起來。
他總是不顧禮教,認定她為家人,倚了她從不生分,這情意竟讓她死後的魂魄,第一個來尋他嗎?他快樂嗎?
忽然,他的黑瞳對上她的明眸,手伸到她的臉龐,竟是暖熱真實的,她驚異極了,「我不是死了嗎?」
遲風看她一會兒說︰「死了嗎?我也不知道,反正死活我們總是在一起。」
燕姝坐直身,想弄清來龍去脈,手上的傷反覆審視,海潮浪花的頂滅感逐漸憶起,「我沒有隨燕子走嗎?」
「我不許,我統統都抓回來了。」他頓了一會兒,嘆口氣說︰「我終於了解嚴鵠那種錯愕了,當你拿著劍刺向自己時,任何人都拿你沒轍。」
「這不是你要的嗎?你那麼恨我。」她想起從前。
「我要的?你或許從來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麼。」他自嘲地說︰「我並不想反嚴,也不希罕總督,一切都是為你而做。沒錯,我曾相信你的背叛,也恨透了你,但與其讓恨遠在天邊,糾心扯骨地痛,還不如將恨帶到身旁,日夜折磨,也比什麼都空好。」
「甚至想把我碎尸萬段,吃進你肚月復里?」她提及這段話,仍有那激動澎湃感。
他也感覺到那克制不了的情,緊緊地擁她入懷說︰「你很清楚我不會殺你,即使我站成了石頭也下不了手。欺騙也好、背叛也好,絕不饒你也好,我都認了,誰教我把命都托付給你呢?」
「我並沒有背叛和欺騙。」她推開他正色的說。
「你大哥什麼都說了,是我錯怪你了。」他說。
「我大哥?他也到無煙島了?」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遲風將她落海後的種種,及昏迷七日的事簡述一遍。見燕姝愣了好一會兒,他又說︰「你的『風里觀音』已成為過去,你只能跟著我,你會難過或遺憾嗎?」
「不會,不再當『風里觀音』,我還松一口氣呢,」燕姝有感地說︰「我最近才覺得,皇上御賜的觀音像詛咒和牢籠……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直到我到了大海上,才明白世間也有許多自在無拘的地方,比如東番女子,真是有意思極了。」
「我還等著帶你繞東番一周,我猜它像是一顆甘薯,你想和我去嗎?」他期盼地問。
「你讓『風狼』消失,你去哪兒我都相隨。」她說。
遲風瞪著她,眼里隱隱又浮現出不羈的倔強神色。
燕姝乾脆提醒他,「你櫻子姨說過,我不忠不順,要娶我為妻,你必須考慮清楚。」
「不忠不順也好,我……」他驀地止住,似才發現自己說什麼。
「你也認了?」她替他接下去,並泛起甜美的笑容。
天更亮了,燕鳥競啼,海浪嘩嘩。猛然,屋外的「阿奴」睡醒,開口就叫︰「殺又拉拉!阿你的頭!」
「我一直沒問過,阿奴常常喊的這兩句倭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燕殊問。
「兩年來,你終於感興趣了?」遲風快活地說︰「殺又拉拉是『再會』,阿你的頭是『謝謝』,是倭人民間的用語。」
阿奴彷佛听到有人在談它,伸展著鮮紅翠綠的羽毛,在窗口亮個相,呱叫一聲。
燕姝有所感地說︰「告訴我阿奴的故事好嗎?」
「阿奴是一個佛朗基傳教士由暹邏帶來送給杉山藩主,藩主再轉送我的。傳教士是什麼?哦!是一種西洋宗教,說他們的教主為眾民釘上十字架,以後你到澳門會踫到。」燕姝對這教主很好奇,遲風難免要解釋一下,卻只簡單的說︰「總之,八年前我義父遭難,船沉時,阿奴被胡宗憲佔為己有。後來听說到了嚴世蕃女婿袁應樞手上,等胡宗憲一倒,又歸還我啦!」
「小小的阿奴竟能在仕宦豪門中穿梭自如,太厲害啦!」她笑著說。
「沒錯,它看盡一切,卻不必承受一切,也算是它的幸運。」遲風說。
阿奴撲兩下翅膀,又在窗前搖尾巴,那天真笨拙的模樣令人發噱。它當然沒意識到自己和嘉靖的三位觀音都巧妙地有過關聯,其中一位,還為它認真地寫過一篇「鸚鵡賦」,將它比成碧海珊瑚……
雞啼數聲,櫻子習慣性地起來梳妝,再打理一群漢子的整日生活。當她走到小廟前,東海日出煌煌,粉紅霞光漫天,而巨岩上,是遲風背著尚無力行走的燕姝,正一起欣賞著朝陽,沐浴著三月的溫煦,繾綣相依,如將比翼雙飛。
不忠亦不順,燕姝仍不如平戶女子般令她滿意,但無法否認的,全天下也只有燕姝能制得住遲風的狂浪野性。
而且,憑良心說,他們的確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一對人兒。
尾聲
淚濕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
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覬。
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
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毛滂‧情分飛
閩地某地方縣志,在嘉靖四十四年處,有一頁寫著——
王燕姝,福建浦口人,明嘉靖二十三年三月十五日生。生時翔燕雲集,吉天庇佑。秉性聰穎明慧,獨有異志,願效天妃臨水二神,救世濟人為職。一年寇亂猖獗,自請赴海降魔鎮邪,不數月海疆大平,荒茫滄浪,燕姝不復得歸,年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