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呀!」燕姝接過表妹手上的紙箋,放在桌上說︰「這世上也有女人不想嫁做人婦的,像遠離塵世的女尼和女道士們,她們潛心修行,也算是一種造化。」
「我娘說那是前輩子造孽……」翁珮如發現自己說錯話,忙又解釋,「燕姊姊,我不是那個意思……」
「其實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燕姝看著她,微笑卻認真地說︰「你很喜歡俞二哥,對不對?」
翁珮如的臉倏地刷紅,有一下子被人道破心事的羞急。平常看燕姝淡漠正經,似不沾七情六欲,怎知她也會解這兒女情事呢!
「放心吧!我和俞二哥早就注定無緣了,有的也只是兄妹之情。」燕姝又笑說︰「俞二哥是個好人,你若真願意,這倒是一門好親事。」
翁珮如的內心又羞又喜,益發想否認,「燕姊姊,你自己不嫁,反倒管起我來,我才不依呢!」
「不依?我看到時俞家請媒人來提親,你依是不依?」燕姝眼中帶著慧黠和頑皮說。
黃昏又靜,燕姝在窗前繡著媽祖像,這能使她浮躁的心安定下來。
蟬鳴已止,取而代之的是鳥雀歸巢。院子里那棵蒼郁榕樹,枝椏張天,有時還真像怒吼的人。籬旁的茉莉,則無聲地開落,默默的吐芬芳。
忽然,榕樹和茉莉似在對話,顯得神秘而朦朧,彷佛有著無邊的孤獨和寂寞。
她不禁模模額頭被劉海遮住的疤痕。小指大的新月型,也是新月的淡色,如由天上跌落。
她還記得那皮肉被切劃時的痛楚,當時真的不怕,反而有種快意,尤其是面對嚴鵠的錯愕表情,在那一瞬間,她明了,她的井運將不同於一般的女子,不死定於傳統,而是活在自己的手中。
帶著這個永遠除不去的疤,她走不進封建的三從四德,無法平順的嫁人,靠不了父兄,也靠不了丈夫。她手握那柄匕首時,真覺自己彷如擎天獨立,觸目蒼茫,天地間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但在這個社會,女子不嫁人,要如何生存呢?
她想到珮如說的那句「前輩子造孽」……是嗎?可母親說她的出世,是蒙前世之福所賜,而現今人眼中,她王燕姝的命竟成了造孽的結果?!
寄人籬下是苦,所以,她才努力不懈,想用「觀音」之名走出一條活路來。舅舅和舅母目前仍能容她、疼她,不也是因為她為翁家帶來的名譽嗎?
女神之路,彷佛也寫盡坎坷。臨水陳靖姑二十四歲懷胎羽化,媽祖林默娘二十八歲登高升天,都屬年輕早夭,在受世人崇敬的因緣里,又隱藏著一種道不盡的纏綿哀戚。
所以,是由孽,而緣、而悲、而慈、而度化眾生嗎?
這中間的過程,又會有多少風風雨雨的摧折?
若要走像珮如結婚生子的路,她就不必想那麼多了。無奈,似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直推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一個鮮有女子會去,而大部分人都敬畏且無知的方向。
第三章
試練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鵲橋仙
出了浦口城,沿著芙蓉溪往南行,穿過一座山,再登一段棧道,清晨出發,大約傍晚就可到碧霞觀。
燕姝前後去過兩次,路頗崎嶇難行,一般千金小姐都會受不住,但她必須忍受。
她很慶幸自己的腳不是裹得太小,閩地因位置偏海,纏足風氣並不像北方那麼盛,姊姊和她幼年在家時,母親曾考慮了許久,想著要不要她們受這種苦。
但北京官宦人家多,出門便六部九卿,戶戶都在比。閨女若不纏足,就代表粗俗沒家教,不但會被列入丑聞,找不到婆家,更嚴重的還會影響父兄的官運及前途。
碧娥在強大的封建壓力下,不得不對兩個女兒進行斷筋折骨的酷刑。慧姝柔順乖巧,為了將來有個好歸宿,即使痛得血淚交織,也不敢放棄。
燕姝就不同了!先不說她是得寵的麼女,就連一直認為她有奇命的碧娥也三心二意,想著,「臨水夫人和媽祖娘娘若裹小腳,哪能在陸上捉妖,在海上救人呢?」
所以,燕姝的腳就在矛盾中纏纏放放,直到十五歲立志不嫁時,才乾脆丟開裹腳巾,之後,雙足竟又長大了些。
她很滿意地動動短短的腳趾,突然,馬車震動一下,她掀開布簾往外看,天碧藍如洗,遠處青山綿延。唯剛下過暴雨,路面多坑坑窪窪,平時溫婉淺吟的芙蓉溪,此刻彷佛湍流激石地像可吞掉船舟。
馬車又劇烈的顛簸,坐她對面,那個觀主派來接她的女道士離華,由瞌睡中驚醒,開口就罵,「喂!趕馬的,這可不是在海上,你就不能慢點嗎?我差點撞進閻王殿了!」
燕姝瞪大眼楮,這位師姊怎麼像潑婦似的粗口呢?
其實,燕姝早就覺得離華怪,即使身穿道袍,一臉素淨,但神色不定,完全沒有出世之人月兌俗的氣質。可舅舅對她十分敬慎,且說她來歷無誤,燕姝也只有見怪不怪了。
修道的方式有千萬種,濟公可以顛狂,說粗口應該也就不算什麼了吧?
離華大概察覺到她的瞪視,擺出夸張笑眼,坐到她旁邊來,盯著她的媽祖像說︰「喂!你真的有神力,能趨妖魔、治百病嗎?呃!那你有沒有愛情符呢?就是那種能控制男人的?」
燕姝手上的針差點刺到手,猛地搖頭說︰「師姊愛說笑了,修道哪興這個?」
「都說修道當神仙,可以無所不能,結果吃喝玩樂都不行,又有什麼好處呢?」離華說。
因為坐得近,燕姝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像來自土制廉價的脂粉!而且還摻著很濃的丁香味。丁香有催情作用,據說狐狸吃多了,就能幻化成媚惑人類的狐狸精。
燕姝愈想愈不安,她不禁問︰「離華師姊,這回祭碧霞元君是金簽齋,還是玉齋?」
這指的是道場法事的方式,但離華的表情卻顯得有些茫然,張嘴就說︰「我……我想是金鹿吧!整只金子做的鹿,會比玉做的鹿還貴,比較有誠意羅!」
全然的瞎說胡鬧!燕姝猛地掀開布簾,發現芙蓉溪早已不見蹤影,四周沒山沒水,只剩一片蒼黑野林,分辨不出方向。
「這不是往碧霞觀的路!」燕姝急促地說︰「離華師姊……不!你根本不是碧霞觀的人……」
「你發現啦?其實我叫麗花,是美麗的花,不是什麼遠離繁華。嘻!要拐騙你的人也不是我。」這假師姊乾脆月兌下道袍,露出里面薄薄的夏衫,「呼,熱死我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燕姝志忑不安的質問。
「我哪知道啊?不過,男人拐女人,不就為了那樁事嘛!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愛情符,妓女樓里都很需要喔!」麗花說。
妓女樓?她中陷阱遇匪了?燕姝當場六神無主,但卻努力的力持鎮靜,她抓緊包袱,趁麗花整理衣服之際,由車後沖跳出去。
她一輩子從未做過這種事,整個人摔得很慘,但好在還沒慘到不能跑的地步。結果,馬車內響起一聲尖叫,彷佛受傷的人是麗花。
車輪倏然停止,黑壯的車夫大罵麗花,「你這臭婊子真沉不住氣,我看了就想揍你!」
麗花也下車了,凶巴巴地反擊道︰「你敢?你忘了我是誰的婊子嗎?你老板的!我臭他也臭!」
燕姝顧不到正在吵架的兩個人,只能往前奔。嶙峋的巨樹參天,腐地軟泥深陷,在裙擺夾纏中,實在跑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