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霖鈴 第10頁

對于千金小姐,張寅青向來都沒有好感,從他十八歲成年起,來往于南北運河的那些船主及商賈,無不費盡心機要搶他去做女婿。有的是黃金萬兩,有的是良田千畝,家產不是全數即半數,一直往他的懷里堆,只差沒有把女兒硬送上門來了。

誰教他是張煌言的兒子、顧端宇的徒弟、潘天望的接班人,集反清得明志士、江湖各幫派及河海運工人的三千寵愛在一身,有了他,嘴大吃四方,南北走透透,保證財源滾滾,無往不利,誰不當他是乘龍快婿?

每每一想到自己有幾次差點被張玉瑤抓回去成親,他都還忍不住要嚇出一身的冷汗哩!現在可憐的是師父的兒子漢亭,才十四歲,個子都還沒長完,就已經有閨女在排隊送八字了。

據說漢亭已宣稱,再過兩年,就要像張寅青一樣志在四方,以事業為重,不談成家,以免束縛他未來的抱負。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以天為頂,以地為床的奔波生活,哪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總之,他對良家婦女們都是習慣性地敬而遠之,若要听鶯聲燕語,或抱個軟玉溫香,到妓院去坐坐就夠了。唉!可惜那吳家姑娘不是樂觀欄院中的人,否則,他要一親芳澤就容易多了!

以她那容貌、那氣質,想不成為一代名妓也難……張寅青想著想著,人已經走到長升客棧,然而,他的一身濕衣及一臉狼狽,讓掌櫃的拿掃帚把他和幾個乞丐打到一塊,連門都無法靠近。正門不行,當然就走後門啦!張寅青在馬房逮到一個小廝,點了他的穴後,再換上他干淨的衣服。對了!還要洗洗臉,與小姐會面,總不能髒得面目全非吧!吳家住在客棧里最高級的房間,很安靜穩密,但也同時方便了張寅青的行動。

那兩位保鏢一個在喂馬,一個在修車輪,張寅青悄悄避過他們,捱著外牆的窗子弄破窗紙往里看。只見床簾半掩,大概是吳老夫人正睡著,而右邊的椅子上,那正借著日光看書的,不就是他那美麗又神秘的小碧玉兒嗎?

原來,她不但是富家千金,還知書達禮哩!琢磨一下情勢,張寅青由窗洞丟進一塊小石子,用的力道恰好不會驚醒睡覺人,又可以讓醒的人听到。

攸君正在屋內讀著唐詩,手不離卷是她從芮羽那兒養成的習慣,多年來一直不改,當她讀到白居易那句「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時,不禁心有所感。夜雨聞鈴,人斷腸……情景她並不陌生,從離開北京的公主府,告別衡州的周王宮,都是綿綿雨季,有鈴必響,更添悲傷的情緒。她突然想到一直小心保留的串鈴子,那是千金難換的寶物,或許應該佩在身上才保險。她正要去開箱囊,就發現有什麼東西落地,仿佛窗外有人。是于大龍或陳川有事嗎?攸君不知江湖險惡,因而不存戒心地好奇的走到聲音的來源處探看,那窄窄的牆根,除了幾株毀敗的盆景外,並無異樣。她抬頭看看雨後仍未晴朗的天空,驀地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動作雖粗魯,但又像一陣風,輕輕地將她轉過身,直接面對著一個高大的男子。一切都發生得如此快,攸君本能地想尖叫,但她記得那雙眼楮,所以尖叫就成了驚呼,「是你!?」

「是我。」張寅青笑著重復她的話,手仍放在她的腰間,心里想,他一輩子沒踫過這麼柔女敕的肌膚,也沒抱過如此輕盈的身軀,他終于明白,女人還真是水做的哩!而且,她並不是啞巴喔!

因為太過愕然,攸君根本忘了叫陳川他們。站在面前的張寅青有些改變,衣服稍整潔,臉上除了未刮的腮邊青須外,已洗得很干淨。他比她想像中的更年輕英俊,也更器宇軒昂……但他的本質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漢啊!

她這才發現他們靠得如此近,而他的手該殺地不莊重!攸君退到一段距離外,擺出極冷的表情說︰「你鬼鬼祟祟的做什麼?我們給你的元寶還不夠嗎?」「你忘了嗎?我要的不是元寶,而是人。」他氣定神閑的說。「大膽放肆!」攸君從來沒受過這種騷擾,生氣地說︰「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叫呀!」他好整以暇地說︰「你一叫,我馬上就抱你飛過這道牆,再也不回來了。」攸君看看那不高的牆,知道以他的功夫,這並不是嚇唬人的話,只是她還弄不清楚,他今天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見她強制鎮靜的表情,張寅青忍不住要逗她說︰「你一定不常和男人說話吧?」「我不和男人說話,我直接命令他們!」攸君賭著氣說出部分實情。

有意思、有意思!他以為吳老夫人的姿態已經夠高了,卻沒想到這「孫女兒」架式更大。在那清清冷冷的外表下,卻又有像紅辣椒般辛嗆的性格,令他不禁好奇,真實的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女人的命令。」他維持著笑意,但話卻再犀利不過了。這樣的對峙,似乎無結局,忽然,屋內傳來陳圓圓的聲音,「攸君,你在哪里?」攸君一听,理都不理他,恍如沒他這個人般,逕自入屋去。張寅青愣在那兒,從沒有人才和他說話到一半就掉頭走人的,難道她不明白他的武功有多高,能輕易將她折成好幾段嗎?就在他胡思亂想時,攸君已通知于大龍及陳川到後頭去抓闖入者,他們左右包抄,若非張寅青的反應快,敏捷的飛出矮牆,恐怕還有一番糾纏廝殺哩!至少他已曉得她叫「攸君」,無憂君?好怪的名字,和她一身的神秘感完全不符合。

這女孩太冰冷了,即使是稀世珍寶,似乎也不值得他哪些費腦筋。他走著走著,竟沒發覺天又下起傾盆大雨,等到有路人提醒他避雨時,他早已變成一只落湯雞了。

一整晚,遠方老是有轟隆隆的聲音傳來,還以為是遏止不住的悶雷,河岳廟內的人根本不在乎,大家都睡得死寂。突然,街上有人嗡嗡的吵鬧聲,張寅青揉揉眼,見天際才不過亮了三分。突然,一個兄弟沖進來說︰「山崩啦!」這正是盧應文煩惱的,山若崩塌,水就漲,沒多久,這石陂鎮方圓百里內必成一片水鄉澤國。「快!快!」他叫著、踢著每個人,「大家各自逃難去,能爬山的就到贛州,能渡水的就到徽山,此地今晚就不能留了。」「有這麼糟嗎?」張寅青皺著眉頭問。「還要更糟呢!扁是那些流民,就會如無頭蒼蠅般亂竄,更別提山里下來的土匪了,我看不到中午,這兒就會變成人間地獄。」盧應文急忙收著僅有的家當說。

「老大,我們該怎麼辦?」林杰奔過來說。「當然只有渡河一條路了。」張寅青立刻說。才一會兒,外頭果真就亂得不像話了,雨雖不再下,但天灰暗得像要傾覆,河水憤怒地仿佛要噬人。可憐的流民,饑寒交迫地以為有個棲息之地,但老天卻不放過他們,繼續逼得他們要攜子帶女,哀哭慘嚎地奔波于似無止盡的道路上。往西看,已有屋子燒起來,簇擁著來的人潮愈來愈多,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驚慌失措的神色。那火苗竄得最高的不是長升客棧嗎?那個漂亮尊貴的吳攸君,有沒有及時逃月兌呢?「老大,碼頭是往東走!」李武東拉他一把說。但張寅青卻偏往西走,還撞倒了不少人。而攸君他們在失火之前,已被掌櫃喊醒,「山崩了,你們快離鎮,再晚就沒命了。」「怎麼會這樣?」陳圓圓一邊整裝一邊說︰「我們一路行來都沒事,怎麼到這兒就多災多難呢?一會兒土匪、一會兒山崩的,是不是我的罪業未除呢?」她們東西才收一半,陳川就在門口叫道︰「娘娘、公主,客棧有人放火,我們非走不可了!」「可是……」陳圓圓模著她未梳的頭。陳川拿起幾個箱籠,也不管收齊與否,就往外頭跑。攸君拉著陳圓圓半追半跑地跟在後面,一到街上,立即被那黑壓壓的逃難人潮嚇住了。「娘娘,看樣子馬車是走不了,您就和公主直接騎馬,我和阿川左右護持。」于大龍一臉不妙地說。「這使我想到那年北京城陷落的情景,四十年了,依舊民生不安哪!」陳圓圓感嘆地說。他們正說著,一根著火的梁柱正巧落下,打到馬車上,附近的人亂擠一堆,陳川和于大龍忙著駢搶救他們唯一的馬。馬匹受到驚嚇,嘶嗚不已,兩蹄揚得高高的。「踩死人,馬踩死人呀!」群眾哭叫著。一個推拉,攸君竟然被迫和陳圓圓分開,她驚喊,「陳大叔、于大叔,我姨婆要被人擠走啦!」「攸君——」陳圓圓在幾個人身後掙扎著。陳川再也顧不得馬匹,首先沖到陳圓圓那一頭,但盲目的人群,如無法抵擋的洪水,到了另一邊,就無法回到這一邊。他隔著鑽動的人頭對于大龍說︰「你護著公主,咱們不是下個鎮兒,就是蘇州見!」于大龍一轉頭,哪還有什麼公主?除了流民,還是流民。車燒掉、馬跑走,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土匪來了!」淒惶的奔走聲更增恐怖氣氛,人開始踩人,孩子不見了,家當遺落了,于大龍像陀螺般被推轉著,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腳。攸君公主呢?公主呢?攸君在完全落單後,被人又撞又踩的,就在差點要跌倒時,有人往她攔腰一抱,兩三下就帶著她月兌離這危險之區。最先她以為是于大龍,但低頭一看,竟是張寅青!他是在趁火打劫嗎?攸君捶著他嚷道︰「快放我下來!」「這一放,你保證會沒命的!」張寅青繼續往河邊跑。「不!我姨婆是在大馬路那兒,我得去找她。」攸君用力想掙月兌。「那條路根本逃不過土匪,過河才是最聰明的!」張寅青冷靜的說。「我不要過河,我要找姨婆!」她一說完,便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狠狠的一咬。「你這個惡婆娘!」他本能地摔下她說。攸君才剛站穩,就又轉身跑到那險象環生的人堆里,她這不是羊入狼群,預備去送死嗎?張寅青的右肩隱隱作痛著,他這輩子還沒被女人咬過,此仇不報,他還算是個男人嗎?「姨婆,你在哪里?」攸君又急又慌地高喊。張寅青眼見她的腳步又踉蹌一下,于是臭著一張臉再度將她拉出來,並且毫不妥協地說︰「跟我走!」跟他走?那不是更沒活路嗎?一個盜匪,天知道會把她害到什麼地步?張寅青一手拉起她說︰「我沒時間和你胡鬧,再不走,真會死得很難看,那時就可惜你這美人了!」她現在就有夠難看的了!攸君知道再爭也沒有用,便說︰「我死不死又如何?我就不信跟著你會有話命的機會!」張寅青並不是第一次被人當壞人了,但這樣被攸君誤解,竟讓他有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只因他把她看成稀世珍寶,她對他評價卻是低得可以。他冷冷地說︰「你就只好賭了!我只能說,死在我手里,總比死在土匪手中好!」「我看不出來有何差別!」她頂回一句。來到岸邊,一艘船已等在水上,張寅青放下她,但手仍緊抓不放。林杰跳上岸,驚愕地說︰「老大,你帶她來做什麼?」張寅青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他其實不想惹這個麻煩的,去看她也不過是一時沖動,但見她和姨婆失散,沒有人保護,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他不耐煩地說︰「少羅嗦,出發了!」「老大,擄人可是犯幫規的呀!」李武東揚揚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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