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寅青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就是找戶人家,敲敲門,給一點錢,說兩人是兄妹,因而得到暫住一宿的機會。這家人的晚輩都到外地去了,只留下兩個老人,十分熱心地招待他們。攸君終于有熱水洗澡了,她泡在桶子中拼命地刷,在升騰的氤氳中,除掉所有的疲累和不堪之後,她什麼都無法想,只能閉著眼楮陷入半昏睡的狀態中。直到張寅青在門外叫著,「攸君,該起來了吧?」他竟敢叫她的閨名?哦!他是「哥哥」,自然不能再稱她吳姑娘。攸君換上農家的粗布衣裳,雖刺皮膚,但至少干干淨淨的。她將袖子卷了卷,讓長度更合身。
老太太煮了一鍋稀飯,加上燻肉及自種的蔬菜,令人胃口大開。張寅青早坐在那兒了,也是一身換過的衣服,人舒爽許多,透出一些以前她從沒注意到的斯文氣。「瞧這一對兄妹,眉清目秀,俊俊朗朗的,不就像對金童和玉女嗎?」老太太難得家里來客,開心地說。如此家常的氣氛,再加上夸張的贊美,令張寅青很不自在。他故意粗里粗氣地吃完飯,便走到外面的院子里,一面打蚊子,一面讓頭腦清醒。好啦!他再度救了攸君,也使她明白單獨一人時的險境,但下一步要如何?陪她到底嗎……廢話!他不是在與眾兄弟分道揚鑣時就決定好了嗎?張寅青坐在台階上,覺得自從認識攸君後,生活變得好復雜,連自己的心意也無法控制了。攸君慢條斯理地吃完飯後,也把近幾日發生的事前後仔細想了一遍。
那一夜在小廟,張寅青雖一臉匪賊似的不懷好意,但後來卻在森林中替他們解圍;石陂河泛濫也不是他的錯,好歹他又救了她一命;而他們那票人,冒著生命危險進土匪窩救張潛,看來都是俠義之士,尤其是張潛的談吐有度,絕非不法之徒。
所以,張寅青從不是她以為的壞人,那麼,他現在緊跟著她,又有什麼目的呢?不容否認的,有他在身旁,攸君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由疑懼到信任,這中間的轉變也未免太大了。
她走到屋外,悄悄地坐在離他不遠處說︰「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只怕活不了了。」「活不了」幾個字讓張寅青覺得十分難受,他說︰「你早听我的話別走,就不會踫到這些事了。」「我不走不行,我要去的地方是蘇州。」攸君搖搖頭說。「蘇州?」他頓時眼楮一亮,「太巧了!我家就在蘇州附近一個叫拓安的小鎮,我們兩個算同路。」他似乎太興奮了些?她小心地問︰「我記得你不是要護送張先生去浙江嗎?」「有林杰他們就夠了,我突然急著要回家。」他說。「很意外你有家,我還以為你是走慣江湖,處處飄泊的人。」她說。
「我是很想,可我不但有家,還有業,所以,不得不常回去報到。」張寅青比著手勢說︰「你或者不信,但我手下可是領了幾個船隊,管了好幾萬人呢!也算有錢有勢的富商。」
「我相信。」攸君微笑著說。「你呢?你父親是做什麼生意的?」他極好奇地問。攸君愣了一下,才避重就輕的說︰「他很早就過世了。」「怎麼和我一樣呢?我也很小就失去了父親。」他的聲音中有掩不住的落寞。「你其他家族的人呢?」她問。「我母親也不在了,只剩下一個姐姐,雖嫁了人,還不時愛叨念我。」「我就只有一個姨婆相依為命。」攸君淡淡地說。「那兩個叫阿川和大龍的人呢?」他問。「他們是旅途中保護我們的人。」她簡單的解釋。他笑了笑說︰「你們的確需要保護。」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牛郎織女星。空氣靜靜地流蕩,竟帶著一種香味。
攸君突然覺得這異鄉的夜好美,幾乎像回到十二歲以前,在公主府無憂無慮的日子。她看向張寅青,那男性化的側臉帶著剛硬的線條,他的玩世不恭和瀟灑狂放,常教人忘記他的成熟,他的年紀應該大她許多吧?或許都娶妻生子了呢?
攸君發現,她非常不喜歡他屬于別的女人的念頭,不禁試探性地問︰「你的妻子呢?她會不會抱怨你長年在外呢?」「妻子?」他像是被什麼嗆了一下,「我像個成過親的人嗎?」「我不知道。」她誠實地回答。
她可愛的臉龐如此嚴肅,令張寅青忍不住又要逗她說︰「嘿!我有個主意!既然我們都父母雙亡,又同來自富商之家,標準的門當戶對,舉世無雙的匹配,你何不嫁給我呢?」
聞言,攸君臉色發白,心跳得極快,驚愕中只能說,「你……你是在開玩笑嗎?」張寅青站了起來,一副很正經的樣子,接著手一攤,語氣一轉說︰「當然是開玩笑的啦!」攸君暗暗地呼了一口氣。開玩笑!在她的環境里,敢對她開玩笑的人少之又少,只除了世霖哥哥,而那都是歡笑的時刻……倏地,窗內的燭火暗去,表示夜已深,那對老夫婦已經就寢。張寅青說︰「早點歇息吧!我明天就陪你去找你的姨婆。」「你為何對我這麼好呢?」攸君問出心里的疑惑。
「對你好?不!我張寅青從來沒對人好過,我只是正好也順路要到蘇州去而已。」他揚揚眉又加了一句,「不要對我掉以輕心喔!永遠要記得第一夜我們相遇時,我那居心不良的樣子。」
攸君笑了,溫柔地說︰「無論如何,我仍要謝謝你。」
他凝望著她走進屋的背影,要逗她展顏一笑真的很不容易呵!但說也奇怪,在她面前,他就是擺不出真正的架子,不是虛張聲勢地和她胡吼一番,就是裝小丑地嬉笑怒罵,沒一刻顯出自己的真心。
其實,攸君若了解他,便知道他從沒有在乎過任何一個女人,偏偏他模不透她,或許是因為如在霧中,所以不敢太認真。他有種感覺,自己若對她認真了,某處就會有把利劍飛來,深深地、直直地插進他的心口。
不管是綾羅綢緞、蓬頭垢面,或者是青衫布衣,她都是不折不扣的致命武器呃……
第五章
注定
北半響為橫雲髻影,鶯羽衣輕,腰減青絲勝,一曲游內戰聞玉罄,月華深院人初定。
——吳文英‧蝶戀花
在一起旅行了數天後,張寅青和攸君之間相處得愈來愈融洽,仿佛多年的好友般。而人聚必有緣,那微妙的情愫也在暗中滋長,張寅青是不用說啦!他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人,若不是被一個女人吸引,絕不會窮追不舍,又殷勤相待。
攸君自小深居大院,被兩個特殊又隔絕的家族環繞,更經歷過人世間的悲劇,根本不識人間平凡的情愛。只覺得張寅青一下子令她哭,一下子令她怒,種種的情緒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走出災區,進入江蘇境內,竟是一片升平繁榮。張寅青買了更好的衣裳,又牽來兩匹馬,讓他們不再靠雙腳跋涉。他在扶她上馬的那一刻,攸君突然想到,張寅青算不算姨婆說的「可以嫁」的老實人呢?從此隱入他的世界,忘卻過去,做個平凡的吳攸君,不也是個好結果嗎?
想著想著,她驀地臉紅,羞澀的低下頭,只怕被他發現。然後,事情到了「格格堂」,達及最高峰,也跌入最谷底。格格堂,攸君自幼就听過它的大名,那是太皇太後收芮羽為義女時,特別送給她的一份大禮。「那本來是我顧家的祖產,只有小小幾進的四合院而已,現在卻成了名園。」芮羽曾說。當攸君看到「格格堂」的欽賜扁額時,就仿佛看到了她的另一段人生,不禁淚眼盈眶,但是,轉念一想,張寅青怎能隨意進出這里呢?「這是我給你的驚喜。」他笑著說︰「我終于找到一個地方可以讓你舒舒服服的住一晚了。」格格堂內並不富麗堂皇,但竹簾石壁,楹窗雅舍,還有精巧的假山假石,非常有特色。來招呼他們的是一對叫直叔、直嫂的老夫婦,而兩人還真的認識張寅青,甚至親熱地叫道︰「張少爺,又路過,來陪咱倆聊天啦?」「沒錯,師父吩咐過,若到江寧來,一定得繞到白湖鎮看看,否則的話,回去要依幫規處置。」「你還是這麼孩子氣!」直嫂也笑了。瞧那親熱勁,表示張寅青還是常客呢!覷著空,攸君忍不住問︰「名為格格堂,就是大清格格住的,你又和哪個格格有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