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霖鈴 第23頁

「寅青,我說過,我對那兒的留戀只有我額娘,我從不確定自己是屬于哪里,心老是空蕩蕩的,直到遇見你,我才覺得安知立命。」攸君深情的說︰「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會回江南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外面的勢力太強大,若你身不由己怎麼辦?不如我現在擋住第一道閘門,不讓你走,省了我以後的痛苦。」張寅青以少有的認真說。「原來第一道閘門是你故意不放行的?」她白著臉說︰「這……這不就造成宮府和漕工的沖突?!」「或者是反清復明的戰爭!」他接著說。

「不!」她遮住他的嘴,「我受夠了戰爭,我的家就是殘忍地被戰爭毀掉的!寅青,我是一心要跟你的,但絕不許你為我而弄得天下大亂,我不要像我姨婆一樣,大半生在悔恨中度過!」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心上,動情地說︰「還記得李商隱的那兩句詩嗎?‘如何世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我也是這句話,不論我將來擁有多少天下,都不及有個攸君,你不要悔恨,也千萬不要陷我于悔恨里!」

「讓你悔恨,我寧可死!」她望著他說︰「我要你平平安安的,所以,放開閘門吧!」張寅青凝視她良久才說︰「我從來也沒想到,自己會有牽念及失去理智的一日,我的灑月兌在你面前,全都不堪一擊了。」「為了我們的未來,讓我走吧!」她懇切地說。「會的,愛你就是要放你走!」他說完,便一把緊擁住她,深嘆一口氣後,就由來處消失了。

屋內靜得就如她內心的空,突然,河上傳來一陣笙歌,是江南女兒最愛的幽怨曲,「蓮絲長與柳絲長,歧路纏綿恨未央,柳絲與郎系玉臂,蓬絲與儂續斷腸。」柳絲、蓮絲、情絲……她正沉思,征豪就走進來說︰「沒事了,閘門已開,不會耽誤行程,害你擔憂了。」

這兩個男人多麼不同呀!征豪總是斯文有禮、含蓄內斂;從小只見他講理,不隨便發脾氣,對年幼的都是忍讓;而張寅青卻是霸氣熱情的,他孤傲不羈,以天地為家,卻以她為系岸的港灣。

征豪是天之驕子,擁有人間富貴,她和張寅青則背負太多的仇債,同屬一類。靖王府會讓她在過去中窒息,唯有張寅青才是海闊天空,不是嗎?但她又如何對征豪開口呢?雖然他們的生命不連結在一起了,但他曾經是她心中非常重要的人,就像她死去的兄長世霖,是她不可磨滅的一部分。解除與征豪的婚約,算不算負恩?他又會有何反應呢?

大船北上的行程意外地顧利,比預期早了許多天到達北京。攸君知道這是張寅青下令的結果,因為她在每一道闡門和每一座橋,都會看到代表張寅青的旗幟——杏黃色的布面,上頭有日和月,他只是在告訴她,他一路相隨,希望她早去早歸。

船到通州,改為陸路,杏黃旗不在,攸君有種悵然若失之感。張寅青真的離去了嗎?姨婆說,男人大多薄幸,江南有那麼多想嫁他的姑娘,他會不會就忘了入紫禁城的她呢?

他不放心她,她也不放心他呀!因為他們兩個復雜的身分充滿太多變數,但有時就因為這些變數,才會讓他們愛得比常人更深。

殷殷相伴的征豪則完全不知她內心的掙扎,七年來,他的個性幾乎沒變,以他的努力踏實和洋溢才華,成了康熙皇帝最貼心的侍從大臣之一。陪皇帝出巡狩獵,任機密要務的欽差,扶搖直上的聲名,就如當年靖親王岱麟對順治皇帝的重要性一樣。

這些都是阿絢格格說的,征豪本人則從來不提自己的成就,一心都放在收君身上。他們常在滿天繁星下,對著點點漁火的江面,敘述著過去種種,尤其說到她的驟然失蹤,征豪的語氣中仍帶有悲意。

「那對大家都是一大震驚!我在公主府里不知找了多少趟,甚至請大師來抓狐仙,直到發現井里有通道,又傳出你在衡州的消息,我們才停止瘋狂的搜索。」「是蔣峰用藥迷昏我,再帶我走的。」攸君說。「他應該明白你是安全的。」征豪感嘆地說。「但我父兄卻摻死了,你沒听過‘覆巢之下無完卵’這句話嗎?」她說。

「不!巢沒有覆!你還有額娘……還有我。嚴格說起來,你該算是靖王府的人了,我死也會保護你的。」見她睜大眸子,他又急急地說︰「我還記得你最後離開靖主府的那一幕,牡丹花的軟轎,在紅花白花中越過橋頭,說有多美就有多美。多少年、多少夜,那一幕總在我的夢中出現,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但蒼天佑我,你仍有回來的一日!」

「可是我們都不同了,我不再是當年的攸君……」她試探性地說。「但我還是當年的征豪,信守一個約定。」他真誠說。「征豪,我們當初訂親是門當戶對,如今我們吳家被抄了,是叛逆重罪,我們兩個的婚配再也不恰當,這約定也不必守了。」她語氣沉重地說。「這約定,我是為你守,而非為兩家門戶守的。」他斷然地說。事情真的比想像中困難,攸君為怕問題談得入牛角尖,忙取出征豪送她的串鈴子說︰「瞧!你少年的玩意兒,我還保留著呢!」他開心地笑出來︰「我以前居然拿這麼拙劣的東西來贈佳人?」「一點都不拙劣!」她忙說︰「只是時日久了,缺乏保養,黃了、銹了。」「串鈴子舊了,人心仍不變。」他靜靜地說。

面對那炯炯的目光,攸君清清喉嚨,不自在的說︰「可惜我沒留住洵豪的,若他曉得,一定會罵我。對了!他現在怎麼樣了?不會還老想著爬榕樹的事吧?」

「你還記得?!」他笑著說︰「有一陣子洵豪揣著一袋子寶貝等著要給你看,也鬧了好些年,如今他正在蒙古學武藝,若知道我先一步到蘇州接你,肯定會氣得跳腳!」

這一提,所有的隔閡又幾乎不見了,額娘、春棋、珊瑚、姜嬤嬤、芮羽舅媽、太皇太後……甚至死去的阿瑪和阿哥又一一活在眼前,而在衡州的七年,爺爺、世蟠、堂兄弟姐妹們,像遠方的雲般遙遠。

兩邊都是至親,無論勝敗,對她而言都是悲劇。她又想到張寅青,唯有他,才能領她走出這無止盡的掙扎,不是嗎?

征豪隨手拭擦著串鈴子,幾天相處下來,他老覺得攸君變了,雖然她長成如他想像中的美麗女子,但那驕縱不服輸的個性,已被嚴嚴地壓制住。這也難怪,經歷過那麼多的折磨,再純真的人也維持不了最初的快樂。

除此之外,還有她對他的客氣及隔閡,真正成了「陌生」的女人。但奇怪的是,那「陌生」仍觸動著他,攸君……他這一生唯一想要的妻子,他要他們的生命再次緊緊相連。

他會給她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歡樂,攜手白頭偕老,就如他阿瑪及額娘,不立側福晉、不納妾,以表明自己由十五歲起就專一不變的愛情。他相信那個愛笑又機敏的攸君會回來,就像春天會再返,紅花白花會再飛,牡丹花軟轎也終于走出他的夢中。

鮑主府就在眼前了,由右邊望去,是巍巍的皇城;由左邊望去,是大廟的琉璃瓦;前面是微紫的西山,而後面所來處,則是一座座的城門及石橋。一切熟悉得如同昨日,只是太靜了,靜得像全家出動去郊祭的時節。突然,答答的響聲,原來是天空的一只蝴蝶紙鳶在鳴叫著,那是北京初夏的味道。攸君格格回京的消息早已傳遍,懿旨及聖旨待發,久無生氣的公主府也張燈結彩起來。但攸君看不見那歡迎她的陣式,她眼中只有在大廳中那滿臉淚痕的婦人。建寧長公主遭逢喪夫、喪子之痛,皇上的恩寵也就特別多,所以,日子並不難過,然而,已枯槁的心,再怎麼榮華富貴,也散發不出光彩來。「額娘,不孝的女兒回來了!」攸君雙膝跪下,悲傷得無法自抑地說。「攸兒呀!我沒想到還能活著見到你呀!」建寧長公主一把抱住已高過她的攸君,顫抖地痛哭著。四周站著的人,包括征豪在內,都不禁紅了眼眶。建寧長公主再模攸君的臉,似審視不夠地梗聲問︰「吳家人對你好嗎?」「吳家人對我都很好。」攸君哽咽地回答。「狠心的蔣峰呀!竟然把你帶走,在你阿瑪和大阿哥之後,像三次剮著我的心呀!」建寧長公主站不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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