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心女 第26頁

他不知道,這次的意外給了斐兒狼狽地一擊,在她以為日子就快平順,她可以有心靈上起碼的自由時,母親竟以這種方式面對人生最後的一段日子,而這讓斐兒完全失了方寸。

從火災的那一夜起,她就惶惶如在噩夢中,偏偏又醒不過來;如今,她只靠表面的意志和海粟撐著,但意志隨時會崩潰,海粟隨時會走開,最後,她會不會整個人陷在黑暗中,沒門、沒光,然後窒息而死呢?

終于有一天,斐兒昏倒在母親的病房里,醫生幫她打了營養外和鎮靜劑,將她安排在另一個房間,並且通知了在公司的海粟。

海粟在急忙出發前,又回來替他工作的德鈴,毫不掩飾地嘲笑地說︰「我看那女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的生活了!」

她也說得太夸張了吧!他現在可不是被誘惑,而是在救人急難呀!

當地看到縴弱的斐兒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時,所有家人朋友的指責聲討又逐漸淡去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會觸動他內在最脆弱的一根弦,他唾恨她,卻又忍不住為她心痛。

新年的陽光薄薄灑入,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唯有這個時候,她無法抗拒。

她的額頭上有一塊瘀青,是撞到他車子造成的,斐兒對別人的恩不言謝,看似無情義;但她對別人給予的傷害,也習慣保持沉默,就像兀自生長的花朵,遺世獨立,不管風也不管雨。

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她的創痛到底有多深?她明白她已經不能再承受了嗎?海粟在心中嘆口氣。

海粟輕吻著那瘀青,再看看那張柔美的臉,又陷入因她才會有的矛盾感情中。

走到燒傷病房,他很訝異芝秀竟坐了起來。她全身包著紗布,只有兩只眼楮露在外面,此刻,她的目光清明,比他認識她以來的任何時候都還要有精神。

「我一直在等你。」芝秀用對熟朋友信任的語氣說。

「斐兒沒事,只是太累了。」海粟坐在椅子上回答。

芝秀在他臉上梭巡,仿佛在研究什麼,久久才說︰「海粟,只有你才能救斐兒。」

「救斐兒?她沒有害死我就不錯了。」他苦笑著說。

芝秀仿佛沒听到這句話,她把視線放在遙遠的某一點上說︰「斐兒從小就是個安靜又令人難懂的孩子,她從來不要什麼,不拒絕什麼,苦的樂的都默默接受。」

「我老覺得她心中有種極大的痛苦或是懼怕,讓她關閉所有感情的通道;但有時又覺得無稽,她那時還只是嬰兒呢!因此,我一直以為自己生了一個不正常的孩子,也就沒有好好善待她。」

這段話,比在十年前芝秀告訴社工人員的要有母性多了。

「現在我要講一個秘密。」芝秀遲疑了一下,又說︰「斐兒的三次縱火紀錄,其實真正的罪犯都是我。」

「什麼?」海粟差點驚跳起來,「那三次大火,甚至是你丈夫的命,都是你燒掉的?!」

「沒錯,這次要不是你,斐兒又要替我背黑鍋了。」芝秀把臉轉向他,眼中閃著光芒。

「為什麼?她是你女兒呀?你為什麼要毀了她?第一次她只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呀!」他深覺震撼及不可思議。

「但我被抓走,她有好處嗎?沒有了父母,她只能被送到孤兒院或寄養家庭,我們都不願意。」芝秀說︰「所以,我只好讓斐兒頂罪,反正她還小,沒有刑事民事的責任,最多到觀護所幾天,就又會被送回來了。」

「天呀!你把這些強加在一個小女孩的身上,這傷害有多大呀!」海粟氣憤地說︰「難怪斐兒會封閉自己,會冷漠無情,因為連她親生的母親都陷害她,她還有誰能信任,能去愛呢?」

芝秀的眼中閃著淚光,「當我了解時,已經太慢了。斐兒不肯原諒我,不肯原諒她父親,不肯原諒所有不明白真相的人。她否認世界、否認自己,甚至否認傷害曾經存在,因此,要進入她的心,真的非常困難。」

「她如果還有心的話。」海粟低低的加了一句。

芝秀狠厲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愛她,不想救她,我也不必多說了。」

「愛?我和斐兒之間,沒這個字眼。」他抗議地說。

「沒有嗎?那你為什麼會對斐兒那麼好?在她的心里,你又為什麼如此特殊?」芝秀說。

「我在她心中特殊嗎?」他揚揚眉問。

「非常特殊。’」她說︰「至少她怕你,想遠離你,對于別的男人,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海粟細想這一段話。

芝秀又說︰「也算是我做母親最後的交托吧!要對斐兒有耐心,慢慢接近她,不要讓她知道你了解真相。她就像一個長期處于黑暗中的人,不能猛然面對強光,你若愛她夠深,記住我一句話,千萬不要放棄。」

這次的談話,不似藝秀平日的談吐及作風,來得怪,去得也怪,之後她又回復心神紊亂,天天哀嚎哭鬧的情況。

但海粟已經由另一種角度來看斐兒,比一般人可恨的她,事實上也有著比一般人可憐的一面。

在意外發生前,他已決定要和她一刀兩斷,然而,捫心自問,他的生活沒有她,還能回到從前的灑月兌自在嗎?

***

三個星期後,芝秀以傷口創面太大及並發癥,死在加護病房內。

斐兒沒有哭。她幫母親穿衣、裝棺、人殮、下葬,從頭到尾都是有條不紊,就是沒有一滴眼淚,仿佛那只是每日該做的例行公事。

若芝秀不曾告訴過海粟那番話,讓他真正了解斐兒最深的痛楚,他一定又會怪罪她的乖張和不近情理。

因為了解,所以他會為她病態的壓抑感到難過,如果她能哭一場或狂喊幾聲,也許他會更安心。

農歷年前,辦喪事的人少,荒冷的山坡,只有他們兩個人。

斐兒燒完香,終于說了一點內心的情緒,「她走了,我松了一口氣,這對她和我都是解月兌。」

「她畢竟生養了你許多年。」海粟公允地說。

「我是她後悔生下的女兒,你知道嗎?」她唇邊是若有若無的笑,「她從沒愛過我。

「斐兒--」海粟心疼的喚著。

她將臉轉向他「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幫忙,你沒有這個義務的,我想,以後的路,我自己會走。」

她總算表示謝意了,但同時也暗示了「再見」兩個字。

海粟直言問;「你怎麼走?你現在身無分文,沒工作、沒房子,連衣服都沒幾件,更不要說那一筆龐大的賠償費了,我不信你走得下去!」

「我有一技之長,你說過的。」斐兒虛弱的回答。

「你那‘一技之長’要還那些債務,可能得等到你白發蒼蒼的時候。」海粟說︰「因為審理案子,我看過你銀行的存款,根本所剩無幾,我很好奇,你賺的那些錢呢?」

斐兒走到坡底,並沒有給他答案的意思。他正要近一步逼問時,她突然抬起頭,眼眸中隱含著痛苦。

「我父親死後,欠了一筆賭債,法律講‘人亡債亡’,但黑社會卻是講‘父債子還’,你明白我嗜錢如命的原因了吧?因為錢的確換來我的生命。」

海粟又再一次啞口無言。天呀!這麼瘦弱的女孩,究竟還能承受多少?為何她的每一次坦白,都會今他更無措?

「命運是不斷重復的。」斐兒冷冷一笑說︰「現在我母親死了,又留下另一筆債,你應該慶幸,你沒有一對討債的父母。」

「斐兒,跟著我吧!我可以幫你處理一切的債務,讓你不再有那些不屬于你的殘忍壓力。」他激動地拉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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