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薔薇 第24頁

季襄向另一邊的人,要了幾根點燃的青蒿野草,輕巧巧地放到她們的燈隊中,然後念唱︰「篙子燈,篙子燈,今天放了明天生!」

「是你!你怎麼來了?」珣美聞聲看見他,驚喜地叫。

「我才該問你,你們信基督耶穌的,怎麼也來湊這個趣?」季襄微笑地問。

「我還沒信,不過我們是偷溜出來的。」珣美看看左右說︰「也該回去了。牧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干涉我們,但玩得太晚,他不生氣都不行。」

幾個保姆分別趕著院里的孩子,爬上小坡,珣美很自然地就和季襄走在最後面。

夏末的夜,帶著初秋的涼意,一輪銀亮的月掛在樹梢頭,拂照低垂的草、茂挺的林木。遠處已有早發的桂花,散出清秋時節才有的香味。

「你在這個奇怪的時候來,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呢?」珣美忍不住又問。

「奇怪?我以為就我們認識以來的種種,這算很正常的拜訪了。」季襄逗著她說。

珣美一想,噗哧地笑了出來。

「你總叫我納悶,有時像個小女孩,有時又像很成熟獨立的新女性。」季襄說︰「不過你照顧孩子的耐心和愛心,以後保證是個好老師。」

「我娘只生我一個女兒。你也知道,我爹妻妾多,大家總勾心斗角,沒有什麼親情,所以我一直希望有個單純又充滿愛的地方。吳校長辦學校,就給我很大的啟示。」她突然想到說︰「對了,吳校長因我們的事而離開富塘鎮,你有她的消息嗎?」

「她回到她的故鄉,繼續從事教育工作。」他說。

「我真覺得好抱歉,害她受到這種委屈。」她說。

「不必抱歉,吳校長在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夠辦學校。她的離開,是富塘鎮的損失。」季襄笑笑說。

「告訴你,哪天我就大刺刺地回富塘鎮,開一所女子學校,我還要大家都歡迎我呢!」珣美極有信心地說。

「憑你的聰明及毅力,一定會的。」季襄誠摯地說。

咦!他今天講話特別客氣,倒讓珣美很不自在,于是禮尚往來地問他︰「你呢?你在完成統一大業後,又要做什麼呢?」

季襄愣了一下,他鋌而走險地生活那麼多年,總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很少去想那麼遙遠的事。做什麼呢?當官,他沒興趣;繼續從事新聞工作,或是回到他礦業老本行?不過這都要有個前提,就是他要能夠活到那時候……珣美見他靜靜走著,默不吭聲,干脆替他回答︰「我曉得了!你是要結婚生子,完成終身大事。」

「結婚生子?你為何這麼想呢?」季襄看她一眼說。

「若萍說的呀!她說,你到了中國統一之日,才會考慮婚姻之事,而且新娘還有可能是她喲!」珣美說。

「簡直胡說八道,我和她之間除了同志和朋友的關系外,什麼都沒有。」他停了下來,臉有些嚴肅︰「你們怎麼談到如此可笑的話題呢?」

「的確是可笑。」珣美假裝漫不經心地說︰「她說有很多女孩子是因為崇拜你、迷戀你,而加入救國行列。她以為我也是,還特別警告我一番。」

「那麼你是嗎?」他冷不防地問。

「我?」珣美張大眸子,故意很夸張地說︰「我是很敬佩你,就像敬佩譚嗣同、孫中山一樣;但迷戀?才不可能呢!我段珣美是立志不戀愛,不結婚,不被男人牽著鼻子走的。」

這下季襄真的震驚到無言,人看起來有點傻愣。

一群人走過,接著是一個桃擔子的人,「篤!篤!篤!」地敲著竹筒,一邊叫著︰「桂花赤豆湯,白糖蓮心粥,來哉!」

「哇!我們來一碗吧!我請客。」珣美說著,掏出自己的月牙薔薇荷包,準備付錢。

季襄仍深陷在自己的思緒里,隨她給錢,隨她喝湯,滿腦子只想著,他在她心目中,連個談感情的男人都不是,他為何還苦苦戀著她呢?

直到走回教會前的草坪,季襄才壓抑內心的沖擊。他看到她手中粉紅的荷包,突然問︰「我一直有個疑問,你拿這個‘月牙薔薇’當寶貝,甚至勝過那些金銀財物,是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我娘唯一的陪嫁就是一棵月牙薔薇,她希望生的女兒,也能像它一樣純潔又無邪。」珣美微笑說︰「所以我自幼就最愛月牙薔薇,不能忍受丟失它或污染了它。」

「原來如此,月牙薔薇就是你。」他凝視著她說。

月光霎時蒙朦朧朧,珣美也覺得氣氛的改變,他專注的眼神令她心跳加速,想逃跑又仿佛被緊緊黏住。

「珣美,把「月牙薔薇」借給我好嗎?」他輕輕問。

「借給你?」她目光如夢地重復著。

「你不是說我的工作太危險嗎?」他更溫柔地說︰「我是前鋒,隨時有陣亡的可能,我需要一個護身符。」

她無法思考,只能如中蠱般,將荷包緩緩遞出去。

季襄踫到荷包,也踫到她的手,眼楮更與她纏綿膠著。這一刻的她,如此出塵,如此靈秀。

他唇未動,心底的話已由喉間逸出,「還有你,珣美。我這一生,獨來獨往,不知道愛,不懂得相思,沒嘗過擁抱的滋味。若我明天就死去,你會為我哀悼,永遠地懷念我嗎?」

幾乎同時,他擁住了她,在她背上的手激切而動情。

珣美憶起在尼庵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相同的味道,只是他的身體不再是冰冷,而是火燙燥熱;她的姿勢不再是抗拒,而是更柔軟順服。

似鷹的感覺又回來了。不必看,不必抬頭,由耳旁急速的心跳脈動,由肌膚的滲透摩擦,她已飛上了藍天。

多奇妙的時刻!暈眩,又仿佛永遠化不開似的。

突然,她斜斜落下。他放開她,一如他的擁抱,令人措手不及。

「好好保重!」他氣息微喘,說完便消失在黑暗中。

有好一會兒,珣美都無法從他的來與去之間恢復過來。舉目望去,只有流螢點點,微風細細,一切更如夢幻了。

但她知道,這不是夢,也不是幻。他莫名其妙地出現,提到未來、死亡、護身符、月牙薔薇、不知道愛、不懂相思……但卻擁她入懷,緊緊的,忘掉一切道德與禁忌。

珣美護著猶顫抖的身與心,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有幾分迷惑,也有幾分嗔怨地說︰「唐季襄,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然而,暗夜的星空下,只有她自己听見。

第七章

夜里,遠遠的轟隆聲驚醒了珣美,她以為是春雷,忘記現在已是九月,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清晨,由教室東邊的窗子,可看見外灘那兒冒著黑煙,連天上的雲,海上的霧,都灰蒙蒙的。

「八成是失火了?」有人說。

珣美無心去管,這三十幾個小時來,她應付課業及工作,都有些力不從心了,滿腦子只懸在季襄身上,特別是他前天夜晚的那些話及……近似輕薄的舉止。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她已由母親那兒得到平靜,自也做到心清無雜念,他干嘛又要來吹皺一池春水呢?

他還會來找她嗎?看他還有什麼臉面見她?老師欺負學生,英雄欺負弱女子,成何體統?而他拿去了月牙薔薇荷包,好像也奪去了她隱私的一部分,反正她又被「侵犯」

就對了。

可是,萬一他從此不再來了呢?

下午,珣美才由牧師的口中,知道失火是彈藥爆炸。

「曾世虎的整排倉庫都被炸掉了,還毀了幾艘船和貨車。」羅勃牧師把從收音機听來的消息轉述︰「上海在中、美、日、法各國警察,都紛紛出動,緝拿凶嫌。因為「五四」的風潮剛過,人心尚未定,他們怕有人又出來乘機煽動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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