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薔薇 第31頁

而每個人的表現也都有說不出的怪異,即使在嘻笑的時刻,都彌漫著一股化不去的哀傷。

季襄是個思緒精密的人,但在踫到最大悲劇的可能性時,也有不去面對的天生本能。

然而,季襄就是季襄,在第三天早晨,就起床穿衣,準備去上海,找他們所說還活得好好的珣美。

他來到右廂房的大廳,正要出門,恰被端著茶盤的陳若萍撞見。

她驚呼著︰「你要去哪里?秦師父說你還不能下床的!」

「我要去上海找珣美,我一刻都不能等了,能不能幫我雇一輛馬車來?我不去不行了!」他有些粗魯地說。

陳若萍一下無法應付,左右尋救兵,口里說些不清不楚的搪塞話。

她的表情泄露太多,季襄猛地抓住她問︰「珣美還活著,對不對?」

茶盤落地,「框啷」一聲,如青天靂霹。壺碎了,杯子碎了,片片畸零,像在訴說一個心碎的答案。

季襄呆了。他看見才剛進門的杜建榮,立刻沖過去問︰「珣美還活著嗎?」

杜建榮一句話都說不出。

季襄的五髒六腑開始扭轉,他的眼楮踫見秦宗天,腳步踉蹌,吐出如尖刀的字句:「她、死、了、嗎?」

秦宗天沒有避開他,眼中充滿悲憫。

回答的聲音由另一邊傳來,秦鴻鈞很平靜地說︰「那天火勢太大,沒辦法救出珣美。她死了。」

她死了?死了?死了……季襄發出一聲不似人的哀嚎,彷如腑髒痛到了極限,穿過腦門,成了血淋淋的碎片。

他瘋也似地沖到雪地,那白茫茫的雪!無邊無際,好像一場永不休止的惡夢。

他不能想像他的月牙薔薇被大火吞噬,美麗變得焦黑,他無法忍受,無法面對呵!

珣美才二十歲,正是花樣年華,人生未開始,理想未實現,只因為他,就香消玉殞。

她說她不想過緊張危險的生活,他卻連累了她,讓她涉足在槍口刀鋒下,以那麼淒慘的方式死去。

他說他若不能好好活著,她要堅強地活下去,但如今死的卻是她,這是什麼殘忍的玩笑?

不!懊死的是他,死上一千一萬次,也輪不到她!

珣美!你回來,以我的命換你的命,我願付出一切代價,只要你活著……天呀!他毀了他的月牙薔薇,她代替他死,他殺死了她,他犧牲了她,不公平!不公平呀!

季襄又狂吼長嚎,幾只寒鴉驚怯,紛紛棄林而去。

他沖向林間,赤手猛打著每一棵樹,一拳又一拳地發泄著,血濺開飛散,在雪地上形成點點怵目驚心的斑紅。

「師父──」秦宗天、陳若萍、杜建榮同時叫著。

「讓他去吧!」秦鴻鈞用手阻止著,「我們先治好他心上的傷口,再治他身上的傷。」

雪又落了,細細柔柔的。蒼天下,四個人呆立,一個人瘋狂,他們不覺得冷,不覺得暗,風似乎也靜止不吹了。

眼中的淚繼續流,心中的痛無止盡,如此一人間一幽冥,綿綿恨,無絕期……

第九章

春天到了,樹長新皮,枝發新芽,三月的江南,冰溶湖漫,花開鶯啼,處處洋溢著蓬勃的生機。

但那生機並沒有傳到季襄的眼里。他身體康復了,但神情總是疲憊及憔悴,再沒有慷慨激昂的愛國言論,再沒有豪氣干雲的救國情懷,再沒有侃侃而談的韜略機謀;有的只是沉默及空寂,仿佛對一切都不再感興趣。

所有的安慰及規勸,如石投大海,一個回音都沒有。

「時間會治療一切的。」秦鴻鈞很老練地說。

是的,人停滯,時間仍在走,該是他們離開的時候了。

「我們初五南下香港,有新的任務在等我們。」秦鴻鈞宣布,並再針對季襄說︰「工作是最好的療傷藥,你一忙,什麼傷心苦惱都消失了。」

「師父,我必須回汾陽一趟,我娘說我再不回去,就不認我這個兒子了。」秦宗天說。

「我都忘了。你當然要回去,否則我這叔叔也要被趕出秦氏家族了。」秦鴻鈞說︰「你也順道到隴村看蘊明,告訴她我們諸事平安。」

「是。」秦宗天說。

「師父,我也暫時不和你們南下。」季襄突然說。

大家眼楮全瞪著他,各有程度不一的驚疑及恐慌。

「我只是想祭拜珣美。」季襄說得極淡,但每一字都含著千萬的痛,「你們不是說,羅勃牧師已將珣美的遺骨交給她母親嗎?我想去富塘鎮一趟。」

廳堂內一片寂靜,靜到可以听見屋外微微的細雨聲。

「祭拜也是人之常情。」秦鴻鈞最後說︰「宗天,反正順路,你就陪你師兄一塊兒去吧!」

「我不會做什麼傻事的。」季襄不太情願地說。

「我知道你不會。」秦鴻鈞說;「也就是那麼一段路。你有你的心意,宗天是代表我們大家去拜珣美的。」

季襄面無表情,但也不再反對了。

棒天的黃昏,他們出發,晚上就宿在「格格堂」。

季襄一直不說話,整個人陷在回憶之中。他記起珣美的驕蠻、美麗及夢中的淚,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月牙薔薇」。

如今薔薇已死,剩下一只布滿傷痕的荷包。他的護身符,卻護不住比他還珍貴的人兒。

他一進堂屋里就坐著不動,看著粉紅荷包。秦宗天忙進忙出,又搬柴火升火又張羅吃的,等一切弄妥,發現季襄根本不踫食物一下。

「我曉得你是在懷念你和珣美在此的「第一夜」,但人總要往前看,絕不能讓過去的回憶霸佔著你。」秦宗天說完,見他沒反應,又忍不住叨念說︰「難怪師父要說,男人可以娶妻,可以納妾,就是不能和女人平等談戀愛,否則他會從里到外地完蛋。」

季襄不理會,繼續看著荷包。

「那東西是不該留了,看久了都有魔氣。」秦宗天說。

「你不也留著一條女人的手帕嗎?」季襄冷冷地說。

「我?」秦宗天的臉有些暗紅。

「白色的絹中,角落有幾朵藍色的小花。若萍問你,你還說那叫「琉璃草」,洋名叫「勿忘我」,洗破了也不會丟。」季襄說。

「那只是一件紀念品。」秦宗天聳聳肩說。

「我的「月牙薔薇」有魔,你的「琉璃草」何嘗不是呢?」季襄若有所思地說︰「師父說的其實不對。愛不會造成傷害,只有天地的無情,才會叫人萬念俱灰。」

「萬念俱灰?」秦宗天驚覺地說︰「師兄,你可答應過師父,不能做傻事,甚至連出家或守墳都不可以呀!」

「不!我不會做那麼消極的事,但也不會再做那些革命暗殺的工作了。」季襄說。

「什麼?」秦宗天跳了起來說︰「這可比你自殺、出家或守墳還嚴重。你忘了你誓言為革命統一而獻身嗎?那是你一生的目標和職志呀!」

「但你看看,革命給了我什麼?我曾說過,它可以奪走我的家庭、幸福、生命,但卻不能奪走我的珣美。」季襄咬緊牙,聲音淒厲,「結果它做了什麼?它殘忍地要我奉上珣美,斬截我的一生。一生既休,我還在乎什麼統一中國嗎?」

「季襄……」秦宗天喊他的名字,卻無言以對。

季襄走出屋外,遁入黑夜之中。星星及明月齊亮著,卻照不出一點前景的光明。因為他的太陽不再出現,也沒有破曉的時刻了。

***

盎塘鎮的街道屋宇依舊,但季襄只見過它秋冬兩季的模樣,不知道它的花如此繁多,葉如此茂盛。珣美是伴在這些花葉間長大的……他和秦宗天先假扮成路過的旅客,在宿舍中打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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