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緣花 第31頁

宛芸就是這時候走近講台會場的。她一身簡淡的毛衣和牛仔褲打扮,頭戴名彥的棒球帽,臉上是大大的墨鏡,只露出尖細的下巴和蒼白的唇色。

她原本不想來,又忍不住不來,原本想阻止,又缺乏行動的勇氣,只能站在人群最外圍,看著事情無法挽回地進行下去。

靖宇穿著黑色的西裝,神情肅穆地望著全場說︰「五個月前的一場飛機失事,毀了四十個家庭的完整幸福,而我也失去我的妻子。宛芸是個非常特殊的女人,她美麗、聰明、充滿活力與正義感,她為我的生命帶來前所未有的意義,也為我的人生帶來不曾有過的快樂。」

這時名彥走來,在宛芸耳邊嘀咕,要她快點離開,但她立在原地根本不能動彈,再抬頭時,發現靖宇直往她這里看。

都是名彥,偏要和她說話。宛芸咽下一口口水想,人更是不敢動了。

靖宇的視線沒有離開她身上,繼續說︰「宛芸有如奇跡般出現在我的世界里,我們有許多理想和目標,發誓永遠相守,白頭偕老,誰知道她會那麼突然地離開我呢?……」

宛莉悄聲移動,貼在宛芸身邊,拉住她的手。

死定了!名彥和宛莉怎麼那樣胡涂呢?左右兩個相隨,靖宇不對她起疑才怪。果真他愈講愈慢,眼楮瞇了起來,人干脆轉到她的方向,口里仍說著︰「對我而言,宛芸雖死猶生,我老覺得她還活在人群里,在我的四周。此刻就彷佛她也在听我說話一樣,我要對她說,我永遠愛她,也願把她對人世的愛恆久地持續下去……」

宛芸不能再忍受一秒鐘,她掙月兌妹妹的手,不斷往後退,想用不為人察覺的方式逃掉。

但她才動幾步,靖宇就由講台上跳下來,直直朝她奔來。

會場群眾一陣騷動,紛紛向後看。宛芸驚駭極了,轉身就跑,拚了全力穿過草地,在逆風中仍听見靖宇高喊︰「宛芸,宛芸,不要走,宛芸,回來……」

每一聲都如尖刀,不偏不倚地刺向她的心頭。怎麼辦呢?她不該來的,這下子在公眾前穿了幫,靖宇還能饒她嗎?

她跑到雙腿要抽筋,心髒無法再負荷,靠著一棵樹才想喘一口氣,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膀臂,她尖叫出來,靖宇就站在她面前,一雙眼像要釘死她,她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他近看比遠看更削瘦,緊抿的唇令人害怕。空氣極靜,只有兩人的喘息聲,他一言不發地摘下她的墨鏡,她的帽子,一個短發的宛芸活生生呈現,美麗的眼眸漾著波動的淚光。

「你沒有死──」他僵硬地說,不是問句,只是敘述。

「是的。」她不由自主地說。

「你並沒有搭那架飛機,所以我們找不到你的尸體。」他用不變的聲調說。

「是的。」她的聲音更小。

「然後你躲起來,讓我以為你死了。」他握住她膀臂的力道加大。

「是的!是的!是的!」她因為怕,整個人歇斯底里起來,狂叫著︰「我不要再回去了,我不能再過仇恨的日子,多一天都不行!你說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所以我就死給你看,讓你贏,讓你徹底地贏!你滿意了嗎?你高興了嗎?……」

他突然抱緊她,唇掠過她的頭發、耳朵、眼楮、嘴,在她雙頰不斷廝磨著,如此躁動、如此激烈,她的眼淚被擠了出來,聲音被隔阻,心被掏空,兩只手不自主地攀向他的頸背,感受他的顫抖。

「哦!宛芸,你沒有死,感謝老天你沒有死!」他的唇畫過她的唇,有咸咸的淚水。

他的懷抱多溫暖呀!有許多夜他總是迫切需要她,然後白天就徒然冰冷,就是這種折磨差點毀掉她的。想起往日,她迅速推開他,擦著淚說︰「是的!我沒有死,我又騙你一次,讓你當眾當傻瓜了,你又要怎麼懲罰我呢?是要繼續更可怕的凌辱,還是送我上警察局?」

他的手猶在半空,看著她疏離防備的面孔,他眉毛擰得深深的,嘴抿得頰都痛了,久久才說︰「對不起。」

「對不起?」宛芸茫然地重復著。

「我一直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對你做那些事,你只不過是要替妹妹找回一點公道而已,錯就錯在我們不曾真正去處理阿靖的感情事件。」靖宇低低說,手插在褲袋中,眼楮看著地︰「我當時就是鬼迷了心竅,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著,不想讓你從我的煉獄中逃月兌出去,你能原諒我嗎?」

她睜大眼眸,彷佛天地一夕變色,她不敢相信地問︰「你原諒我了,不再懲罰我了?」

「我們彼此不都做最徹底的懲罰了嗎?」他說。

太多痛苦,理不清的脈絡,無法細訴,也無法詢問,她只能找出一句,說︰「你要放我走了?」

他遲疑一下,點點頭。

「不再有婚姻的束縛,死亡的逃月兌,我又可以做我的梁宛芸了?」她再問。

他點點頭。

「你也可以回到沒有我以前的人生了。」她哽咽說。

他呆望著樹干許久,點點頭。

這就是宛芸要的答案了,她復仇、答應結婚、詐死,不過為了追尋他的心,如今明白了其實是無情,她還等什麼呢?在離去之前,她仍不忘記禮貌,略帶淒楚地說︰「謝謝你還我自由,再見。」

※※※

宛芸不知走了多遠多久,離開公園後,她的前面似乎沒有路了,條條似都一樣,又條條似都不同,反正沒有一處是她熟悉的。

有時她看得很清楚,有時流下淚,就模糊一片,總是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像無法掌握的人生。

真的結束了嗎?但那不是她真正的希望呀!

走過塞著汽車的小巷,走過放滿機車的人行道,吃食店、面包店、美容院、咖啡屋……

一個個過去,偶爾是連排大樓,天開始黑,燈一盞盞亮,她的視線更迷離。

在一面大櫥窗前站住,五彩繽紛的秋裝在零散的枯黃落葉之間。她揉揉眼楮,一個黑色人影出現,她再眨眨眼,黑影子仍在,映在櫃窗的布景里。

是靖宇!他一直在跟著她嗎?為什麼要跟著她?

她不敢回頭,只往前走,每次一有機會,便由玻璃的反射中一瞥他的身影,他都在,兩人像有一條線牽引般,一前一後地走著。

這或許是最後的連系吧!她又擦掉眼淚,漸漸感受四周的存在,也看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她開始朝回家的路上走。

用心感覺,他仍然在,踩著她的每一步足跡,她盡量走直走慢,就怕他會消失。

到了公寓門口,她由皮包找鑰匙,遍模不著。她又翻翻口袋,心一慌,就站在那里哭起來,像個迷路的孩子。

「怎麼了?」靖宇從黑暗的巷旁走過來說。

「我忘了帶鑰匙了!」她傷心地說。

「總是這個壞習慣。」他嘆口氣說,試著推推大門。

遠處有吵鬧聲傳來,一听是名彥和宛莉在爭執。

「喂!你們真能走耶,一個跟一個居然走了三個多小時,可把我們累壞了。」宛莉一見他們就說。

「這使我想到一句成語,跟麻雀、蟬、炸蜢什麼有關的……」名彥努力思索著。

「笨!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你也比喻得太不倫不類了。」宛莉拍他一記說。

「你們有鑰匙嗎?宛芸忘了帶。」靖宇說。

「哪!在這里。她剛剛走太急,掉到我的車上了。」名彥說著,要去開門。

「笨!」宛莉一把搶過鑰匙,交給靖宇,並對名彥說︰「走,你還欠我一場電影和一頓消夜,我今天非要敲光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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