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何禹說︰「我可不希望在這節骨眼上出差錯。」
「我明白。」正霄以服從為重,「我的新身分是什麼?」
「徐平,徐升的遠房堂弟。」何禹說。
「徐升?」正霄驚訝說︰「怎麼會扯上他?他不是已經退出好多年,過平凡百姓的日子了嗎?」
「所以更不會叫人起疑。」何禹說︰「我現在可以信任的人太少了。把你交給他,我才放心。一切他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到碧山鎮找他就行了。」
徐升也是在軍中頗照顧正霄的老大哥,有山東漢子豪爽的個性。退役後,娶個鄉下姑娘,在碧山開起雜貨店。因南北阻隔,交通不便,他們有好些年沒見面了。
此刻,天已大亮,遠處的漁港有船只進出。
正霄快步地換上新行頭,一件又縐又黃的短袖襯衫,一條沒附皮帶的松垮卡其褲,一雙鞋底略開的破布鞋,穿上去就可以混在芸芸大眾中了。
「嗯,很好。胡子別刮,頭發別理,就更像徐升的老哥兒們了。」何禹審視說。
正霄翻翻何禹帶來的帆布袋,除了新證件、換洗衣服外,還有幾本英文書。
「冒險夾帶的。」何禹說︰「不知要讓你藏多久,怕你無聊,解悶用的。不過你一定要小心,否則就成為致命的引線了!」
「我明白,謝謝大哥設想周到。」正霄說。
「對了,你那位正在交往的陳小姐怎麼辦?」何禹突然問︰「我該如何跟她說?」
陳玉惠是系上的秘書,一向對正霄特別關照,上個月才開始出去吃飯,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何況他一向獨來獨往慣了,說走就走,最討厭牽牽絆絆地糾扯不清。
「什麼都不用說。」正霄簡單回答。
「老弟,女朋友可不是這種結交法。」何禹笑著說︰「你以為你回來,她還會乖乖地等你嗎?」
「那就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不是嗎?」正霄聳聳肩。
何禹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忍不住輕嘆︰
「真不知道哪一種女人才能系住你這飄泊不定的浪子呢?!」
正霄可不擔心這些事。在他的心中,安邦衛國第一,兄弟之義第二,其余都是浮塵點綴,並不重要。
他們在漁村的公車站分手,何禹向北,正霄向南。
太陽一寸寸地往上升,氣溫也往上竄。正霄盡量走人較少的偏僻路線,曲折轉繞,要不斷換班車。
中午時,他胡亂吃吃,眼觀四面八方。
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他買了去台南的票,也蹲擠在大包小包的莊稼人中間,茫然地望著赤熱的大地。
為小心計,他會在台南待一天,等感覺對了,明日再上碧山。
碧山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呢?
當斑剝老舊的客運車吐著黑煙駛進站時,嚼著檳榔的司機在車頭掛上「往台南」的牌
子。乘客們魚貫地進入那被烤熱的狹窄車廂中,正霄不經意地由車窗往外看,恰瞄見票亭上的生銹老鐘指著︰一點五十分。
※※※
一點五十分。
君琇看著玻璃櫃上的銀白圓鐘,分針又在那羅馬數字上跳一格。她秀致的細眉微皺著,手上絞著繡著淺紫花邊的手帕,內心焦慮不安。
這是臨基隆佰的一棟殖民式的老建築,外觀是雕著圖案的洋灰泥,里面則是咿啞作聲的木板塊,上下三層樓,人來人往,感覺顫巍巍的。
她已經在這把藤椅上坐很久了,由窗口可見船梁桅桿林立的港灣,咸腥焚熱的海風陣陣吹入,屋角的那個破電扇更顯得多余了。
她等著,眼楮看著在辦公桌前談話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號稱她未婚夫的人,他們正商討如何將她推進地獄里。
她曾因拒絕這個婚姻,被關在房里兩個星期,絕食抗議、哀求說理都沒有用。
她只有假意順服,今天是她被放出來的第一日。
「好了!桌數就這樣決定了!」楊世雄站了起來,用嚴重警告的眼神看著女兒,「工廠要開會,我先回台北去。金發會陪你四處看看,再帶你回家。以後你就是董事長夫人了,也要知道你吃、穿、喝的錢不是平空掉下來的!」
她盡量擺出溫婉的表情,柔順地點點頭,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不能再與父親起沖突,否則一切就毀了。
金發必恭必敬地送走準岳父,立刻涎著一張笑臉回來問她說︰
「君琇,你有沒有特別想逛什麼呢?」
他叫她名字的那股親熱勁,令她惡心想吐,更不用說看到他那肥胖出油的老臉了。
這個大她十八歲,自幼喊叔叔到大的人,竟想娶她為妻,而父親也為經濟利益,把她像商品般賣出去,這還有天理嗎?
她曾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像困獸一般,那種絕望,死成了僅有的出路。是的,要她嫁給江金發,她寧可死。
大海都比他的觸踫干淨!
「我想去碼頭看看。」她避開他的口臭說。
「好,沒問題。」金發喜孜孜地說︰「我們在那里有很多倉庫。」
他轉身和秘書交代一些公事。她站起來,把手帕放在椅子上,走到樓梯口等他。
他人未到,味道就來。在君琇還是小女孩時,就很討厭江金發的怪味。她隱約听過,他在第一個妻子死亡後,如何花天酒地,生活糜爛。偏偏他愈荒唐,生意就做愈大,也愈色膽包天,婬念竟動到她的身上來!
「我們可以走了。」金發說。
他輕扶她的手肘,她瑟縮一下,忙向前一步下樓,跨到馬路上。
炎炎烈日立刻撲到頭蓋臉地炙著她柔軟的肌膚。
「呀!我的手帕在樓上,你能幫我拿嗎?」她故意細聲地說。
「這……」他有些遲疑。
「沒有手帕,我哪兒都不想去。」她加重語氣說。
他勉強同意。在他一進底樓大門,君琇拔腿就跑。那一瞬間,她明白她犯了大錯,她不該那麼心急,再等三秒鐘,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
但她跑太早了,金發根本還在門口,他及時發現,緊追而來!
她只能瘋狂地往前跑。為了逃亡,她特別穿上平底鞋,寬松的白洋裝,齊肩的卷發也夾好。可是仍不夠快,金發雖中年發胖,但畢竟是男人,腳程總贏過女人。
她閃過人群、小販、三輛車、腳踏車……,拚命往海邊跑。至少要在被他捉到以前,跳進海里,再快些狠命斷氣,成了一具死尸,她就什麼也不怕了!
耳旁充斥著人們的驚呼聲、金發的叫聲、還有自己喊「救命」的聲音。快、快!
她感覺到臉上的汗水及淚水,金發的距離愈來愈近了……。
突然一道尖銳的煞車聲響起,她發現她差點撞到一輛黑色小包車;更意外的,小包車的門開了,一只手很堅定地將她拉進去。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她來不及驚奇,只往後窗看。確定金發再追不到她時,才松一大口氣,看向救她的人。
一個打扮端雅,容貌秀麗的中年太太微笑地望著她。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君琇感激地說。
「如果我沒猜錯,那是茶室派來抓你的流氓吧!」那位太太說。
金發竟被比為逼婬的惡棍,不過他常逛茶室是沒錯。
一種陌生的隔閡,令君琇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
「真是感謝,請把我放在火車站就可以。」
「你要回你父母的家吧?!」中年太太仍關心地問。
「回我父母那兒更糟!」君琇月兌口而出,才覺失言。
那位太太一愣,眉頭微結,一會才說話。
「我忘了介紹自己,我叫朱惜梅,是個小學老師。我先生姓邱,在台北東門橋頭開一家醫院。你可以叫我朱老師,或跟我兒子的朋友叫邱媽媽。」惜梅轉向前座,「這位是我們的司機老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