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霧奇緣 第22頁

只是她把自己的清白之身都交給了他,還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對他說呢?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呀!他的阿素到底是誰?現在又在何處呢?!

他望著夜班車的窗外,寒風透進,月又將圓。

他的心已沉到底,像在無盡的黑暗中,任務成功或出國留學都不能再鼓舞他了。

如果阿素能奇跡式地出現在他面前,他一定不再放她走!他甚至不去美國,就守著她,和她寸步不離。

他心一驚,難道他愛上她了?!

他這一向被洪大嫂戲稱「不解風情」的無情男子,在短短的三個月中就被阿素擄獲了?

他甚至連她的真姓名都不知道呢?她恨他嗎?她會不會發生意外?她又流落何方?

一堆疑雲,一團迷惑,都沒有解答。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是「百煉金剛」,因為阿素,他再也無法灑月兌如從前了。

※※※

君琇下山的一路都沒哭,穿過車站也沒哭,涉足荒霧溪仍沒哭。但一進了福嫂家,無人看見,就再忍不住痛哭失聲。

一想到徐平,想到往日,她就覺得自己好愚蠢、好無知,被他玩弄還沾沾自喜。

他不知在背後笑她多少回,搞不好還逢人便夸他艷福不淺呢!

她好恨好恨他!想咒他千遍萬遍,卻連個真姓名都沒有,氣無處出,只有哭得更肝腸寸斷。

他比父親、金發都可惡,殺人不見血的魔鬼,她寧可與他同歸于盡,也不願共存于一世。

她哭得氣竭了,淚仍不斷落下。哭死也好,天塌也好,被父親抓到也好,她都不在乎,再也沒有比心碎更痛苦的事了。

她靠在眠床上,望著昏黃一室,覺得虛弱,竟沒听見腳步聲。

等福嫂走到她前面,她連驚喜安慰的感覺都沒有,整個人被掏空般呆著。

「君琇,你終于來了。」福嫂意外地說︰「你怎麼變這樣?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君琇強打精神說︰「只是累了,我走了一段好長的旅程呢!你怎麼回碧山了?」

「都是月菊,為了她告密的事,我和她大少一架,就收拾包袱回來啦!」福嫂左右看看,「你這幾個月都去哪里了?人都瘦了,我好擔心。君誠少爺還來找過你呢!」

「大哥來找我?」君琇問。「他說有事他負責,他會保護你的。他叫我一看到你,就帶你回台北。」福嫂說。

太遲了,她已歷人間險惡,身心皆殘了。這種事有關名節,她又如何能說得出口?

第二天清晨她仍隨福嫂北上,但不是投靠君誠,而是找有一面之緣的惜梅姨。

一路搭火車,君琇都很不舒服,便當吃了就吐。

到了信義路的永恩綜合醫院,她很確定自己病了,整個人虛弱貧血。

惜梅剛從學校下課,見了君琇驚喜交集「我們都操心你呢!」惜梅說︰「你為什麼不去敏月那里呢?」

一念之差,鑄成錯誤,君琇只嘆一口氣說︰

「打擾您一家人已經夠不安了,哪好意思再去煩敏月呢。」

「這什麼話。」惜梅說︰「這次一定要把你留下來了。」

突然天地一黑,君琇再撐不住身子,人就昏倒了。

醒來時,她是躺在診療室的病床上,惜梅,她的丈夫邱紀仁、福嫂都在,個個眼神凝重。

埃嫂想說話,卻被惜梅止住。

「君琇。」紀仁聲音很溫和,「你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嗎?」

身孕?天呀!懷有徐平的孩子?!這不是比殺了她還要殘忍嗎?她不能,有也不能要呀!

「不!不會的!」君琇激動地哭著,「你們弄錯了,我沒有懷孕!也不可能懷孕!」

埃嫂一旁掉淚,惜梅安撫君琇說︰

「懷孕是千真萬確。只是我們必須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也不知道呀!君琇想到此,悲不可抑,除了哭,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幾個月她去哪里,都不肯說,只說住一個朋友家。」福嫂擦著淚說︰「八成是這個朋友有問題。」

「這朋友是誰?」惜梅輕聲問。

她搖搖頭,把背對著大家,面向牆壁流淚不止。

「先暫時讓她安靜一下好了。」紀仁說︰「惜梅,叫阿好煮碗豬肝湯。看看有沒有女乃粉,泡一杯給她喝,她需要營養。」

在靜悄悄的診療室里,只有君琇的哽咽聲。她模著肚子想,她該怎麼辦?

她未婚,有一個父不詳的孩子,終生都是可恥的印記。而孩子落地,背著私生子之名,就注定是不幸的開端。

她不能生下這孩子。

剩下只有打胎一條路。但她忍心殺死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嗎?

一個有著徐平那迷人笑容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該恨還是該愛。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君琇不知為何想起這幾個句子,念著念著,心竟漸漸平靜。

生命、愛情、自由的選擇,常是半點不由人。她的生命及愛情都曾充滿著可笑的錯誤,唯一可得的只有她的自由。

她該決定自己二十二歲以後的命運,不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第七章

民國五十四年,七月五日,午後四點十二分。

正霄一下飛機,便把手腕上的表調成台灣時間。

去國三年半,松山機場景物依舊,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塊土地上有他最深的牽絆,所以他一拿到學位,就毫不猶豫地飛回來。

他一出關就看見何禹。除了頭禿些、肚子胖些,何禹一點都沒變,一張合不攏的笑嘴,比學成歸國的正霄還興奮。

「歡迎回來!」何禹用力拍著正霄的背說︰「你小子喝了幾年洋墨水,愈來愈有架式啦!」

「什麼架式,不過念幾本洋書罷了。」正霄笑笑說。

「念洋書就是鍍金,一價百倍。」何禹駕一輛軍用小吉普說︰「你接了母校的聘書,我還是不放過你。」

「怎麼說?」正霄眉毛一抬。

「美國介入越戰,要以台灣為後勤基地,所以偶爾要借借你的長才。」何禹說。

「大哥,我現在是書生報國,搞不來情報戰了。」正霄忙說。

「不是情報戰,只是顧問。」何禹說︰「近來政局不是很穩,去年中法斷交,今年又美援停止。但我有信心,台灣會起飛的,你看著好了,你不會後悔回來。」

正霄根本沒有留在美國的打算。當他收拾行囊奔回國民所得只有二百多美元的台灣時,的確是留學生的異數。

但他的心在這里,他能不回來嗎?

三年多了,阿素始終沒有消息,他們運用私人管道,也刊過尋人啟事,阿素卻如海面上的泡沫,蒸發不見了。

徐升放棄了,何禹也不再搜尋,兩人都做了最壞的假設,要正霄死心。正霄卻不願想阿素有什麼三長兩短,他相信她還活著,因為他仍那麼思念她,無一日相忘,彷佛她在某一處,用情絲縷縷來牽系他。

他終于了解什麼叫「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子,不及他的肩,卻能挑起他內心最溫柔的感情,並且長駐不走,不就像是一種蠱惑嗎?

當年要不是何禹押他到松山機場,強迫他趕上冬季班,他可能還留在台灣找阿素呢。

在芝加哥三載余,夏天湖風拂面,帆影依依;冬天雪花紛飛、瑩白世界,四季來去,歡聲笑語,都無法沖淡阿素的影子。

想她時寂寞,不想她時更寂寞。山中數月似乎已成為他的寶山聖地,兩人相處種種成為他最珍貴的回憶。

人海茫茫,她到底在哪里呢?

望著車窗外的台北街頭,變化不多,仍可以感覺。樓房多些,轎車多些,人多些,甚至屋頂也零零星星有了電視天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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