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幾十年前,自己繡不好嫁妝,可找不到好婆家呢!」寬慧說。
「哦!原來如此。我說寬慧怎麼想學剌繡?弄了半天,是為了找婆家。」惜梅趁機報一箭之仇︰「請問你是看上哪家少爺了?」
「大嫂,你看惜梅的嘴,是不是比我還壞!」
昭雲說完,便追著惜梅要打,惜梅笑著躲,差點撞到她未來的婆婆玉滿。
玉滿四十來歲,梳著龜仔頭髻,插著玉簪,臉白如滿月。雖然她有一雙纏過被放大的小腳,又不識幾個字,思想卻很開通,對媳婦都很疼愛。
「伯母,您看!我給您送布料來,昭雲卻欺負我呢!」惜梅躲在玉滿身後說。
「還不知道是誰比較過分呢!」昭雲跺腳說。
惜梅不管她,徑自攤開布料向玉滿說︰「這是剛進我阿爸布莊的新貨,伯母挑著去,可以做件漂亮的洋裝。」
「什麼洋裝?我老人家習慣穿唐衫,舒服多了。」玉滿指著身上斜襟滾邊的大陶衫及長黑裙說︰「布料就留給你們少年人用吧!」
「我阿爸本來也想送些軟呢緞布來,但大陸那邊正在打戰,貨源缺得厲害,只有日本還通。」惜梅解釋說。
「其實這素布可以給阿母做衫,我來裁剪滾邊,再繡些圖案,就很高貴大方了。」寬慧說。
「千萬不可,外面有的是師父,叫他們做就可以。你才剛過一個月,久坐縫釘,對身子和眼楮都很傷的。」玉滿看著繡房說︰「你怎麼又來做這些細工?是不是昭雲又來煩你了?」
「不是!」寬慧忙說︰「我是看天氣陰了許久,好不容易放晴,想把繡房的床單枕套,拿出去曬曬。」
「外面風還是很大,你叫阿枝嫂去就可以。自己可別出門。」玉滿交代。
玉滿走後,寬慧把以前繡的枕帳細心攤開,臉上有懷想及悵然的表情。
「是該見見日頭了。」寬慧說。
雖不過日本新年,很多下人都趁機放假了。阿枝嫂忙不過來,惜梅和昭雲便自告奮勇幫忙。
黃家的天井是由青石鋪的,種幾棵榕樹、相思樹,檐下有各式盆景,都在陽光下重現綠意。
曬衣的竹竿就架在西北角,一口加蓋的水井,設了幫浦,供全家用水。
寬慧站在窗前,看著惜梅和昭雲為尋找不太熱又不太陰的地點來曬銹布,而煞費苦心。
惜梅長得古典秀致,眉兒如畫、眼如秋水,笑起來尤其美。不認識她的人,會誤以為她是溫柔的閨閣派小姐。其實惜梅的個性又強又聰明,到日本去念女子學校也沒問題,誰曉得她就和哲彥訂親了?!
惜梅拒絕多門親事,選擇了哲彥,寬慧十分驚訝。不是哲彥有何不好,只是哲彥很多方面都強不過惜梅……。
昭雲是另一種典型,比較傳統溫順,偏長得濃眉大眼,淺笑就顯出梨渦,看起來能干俐落,卻最愛嬌多情。今天她心血來潮學剌繡,不就為了邱家二少爺嗎?
這件事說來也真有趣。邱家是台北大稻埕的望族,以制茶起家,和洋商、日商都有來往。黃家與他們生意往來,可追溯到前清了。
邱家老大紀倫繼承家業,和哲夫是好友。老二紀仁則是哲彥高等學校的同學,兩人都有心去日本念書,因此走得很近。
紀倫的優秀出眾,寬慧是見識過的。據說紀仁的人品相貌比哥哥又更勝一籌,至少哲彥對他是贊不絕口。
十八歲的昭雲情寶初開,不免听進耳里。哲彥稍梢提到,要帶紀仁回來相親,她就藏起心事來。
哪個少女不懷春?都對未來懷有浪漫的憧憬。然而現實是殘酷的,青春禁不起磨,才情捱不住耗,夢碎只是早晚的事。
她輕輕嘆一口氣。
不知何時,昭雲已不見人影,惜梅向她走來。
「寬慧姊,你怎麼就站在風口?」惜梅說︰「我來的時候,你母親還特別囑咐我,叫你別太累了。」
「我哪就那麼脆弱,又不是手一捏就碎的吹糖人兒。」寬慧笑笑說。
寬慧原本就膚白賽雪,端秀中透著靈氣。但此刻眼里卻盛著疲憊,鵝蛋臉消瘦,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
「你心里還是很難過,對不對?」惜梅輕輕說。
「怎不難過呢?一個方成形的男胎,黃家差一點就有後了。」寬慧說。
「還有下次機會嘛!」惜梅安慰她。
「下次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這身體又流產又小產的,只怕愈來愈難了。」寬慧說︰「想我們朱家陽盛陰衰,大部生男。你母親和我母親都是三子一女,怎麼我就偏偏生不出個兒子來呢?」
「你還年輕,會的。現在最重要是把身子養好來。」惜梅說。
「養好我,還不如靠你呢!」寬慧說︰「我真希望你快過門,給我婆婆一個白胖的小子,我才安心呢!」
「怎麼連你也欺負我了?!」惜梅嘟著嘴,不高興地說。
屋內傳來敏貞的哭聲,寬慧趕忙進去,只留惜梅在天井中。
一陣風由樹梢刷過來,掛在竹竽上的一塊帳簾,突然飛起來,惜梅眼見它在空中旋了兩下,就落在井旁。
她正要去拾,走廊那端來了一個人,手里提著兩竹簍的木炭,一雙穿著髒布鞋的大腳,直直要往鵝黃緞上的繁花彩蝶踏去。
惜梅一急,不管什麼儀態,沖過來推了那人一把,像踫到銅牆鐵壁般,她柔女敕的手抽筋折骨的痛。
「搞什麼嘛!」那人踉蹌一下,很驚險地搶救了木炭。
「你沒長眼楮嗎?差點踩壞了這塊漂亮的簾布!」
惜梅看帳簾完好如初,沒一點污穢,便抬頭忽視那人。她這才發現,她面對的是昂昂七尺之軀,那人身材碩長,一頂陳舊的便帽,直壓他英氣十足的濃眉,年輕清俊的五官,有鄉下人少見的聰明氣質,她幾乎看呆了。
「你可具凶呀!」那人揚揚眉,不甘示弱說︰「還那麼用力推人。簾布是掛的,你明明放在地上,我當是毯子,當然要踩下去啦!」
惜梅沒想到他竟敢頂嘴。瞧他一身做粗工的對襟杉及長褲,又提著木炭,想必是哪家的學徒或長工,見到她非但不唯唯諾諾,反而如此大膽無禮!
惜梅一向不是端架子的主人,但他那肆無忌憚的態度,輕浮調戲般的審視,再再令她火冒三丈,她一輩子從未這麼被冒犯激怒過。
她正想嚴厲訓斥他一頓時,竹竽上的繡絹又飛走一塊;這回是鴛鴦圖案的枕中,風一轉,竟掛到相思樹上了!
她忘了罵他,只急得用命令的口吻說︰「快去把它拿下來!」
「我為什麼要去?既不是我弄的,我也踩不到它,掛在上面挺好的呀!」他閑閑地說,還帶著笑容。
竟連命令都不遵守,這還有天理嗎?!生平第一次,惜梅發起小姐脾氣,氣呼呼地說︰「大膽刁奴!你竟敢又頂嘴又不听從命令,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難不成是黃家小姐嗎?」他一臉逗弄。
「我就是!」惜梅氣極了說︰「你再不把樹上的枕巾拿下來,我就告訴你老板,辭了你,讓你沒飯吃!」
「原來是黃家大千金,我好怕呀!」他說,眼里仍充滿笑意,一點悔懼都沒有。
惜梅恨得咬牙切齒,說不出話來。只見他斯條慢理地走到相思樹下,輕輕一躍,就把枕中取下來。
他把粉紅枕巾遞到她前面,她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你該說聲謝謝吧!」他的笑容更大。
「我沒有去告發你,就不錯了!」她一把搶過枕巾,想走進房里,永遠別再見到這可惡的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