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 第6頁

「朱伯公怎麼以前都沒提過這些事呢?」哲彥問。

「憨孩子,抗日是殺頭滅族的事呀,今天是遇見故友後生,又沒外人在場,講來听听而已。」茂青語重心長說︰「不過我還是奉勸你們,讀再多日本書、吃再多日本糧,都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我們要忘記,日本人也不讓呀,到如今,他們還當我們是清國奴呢!」听了入迷,惜梅不禁月兌口而出︰「現在他們大肆侵華,以後中國倒了,台灣人的命運只怕會更悲慘了。」

「惜梅小姐說得沒錯……」紀仁接著說。

茂青卻硬生生把紀仁的話切斷,嚴厲地看著自己的孫女兒說︰「你去哪里听這些話呢?女孩子應該盡本分、學女紅,不要到處亂跑,說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我們女孩子也是中國人呀,難道不可以忠于民族國家嗎?」惜梅反駁說。

「當然可以,但要用對地方。」茂青表情仍未放松︰「革命衛國、拋頭舍命,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該在家好好教養下一代,讓男人無後顧之憂。女人這保護民族血脈的任務,你以為不重要嗎?」

「是,阿公。」惜梅見茂青臉色,不敢再多嘴。

「哲彥,我這孫女自幼就比較古怪,不像你大嫂寬慧那麼賢淑懂事。以後你要多管她,別讓她輕重不分,失了分寸。知道嗎?」

「知道了,朱伯父。」哲彥說。

他一徑笑著,並不介意。他和惜梅從小街坊鄰居長大,哪會不清楚她的個性?

記憶中,她都一直是活潑外向的女孩,看似弱不經風、楚楚可憐,卻有驚人的毅力。

他對她早有愛慕之心,但她答應他的求親,仍使他驚喜萬分,無法置信。他立志要闖出一番偉大的事業,以報佳人的心意。

惜梅卻對祖父的這段話很不高興,她深知自己的脾氣,給哲彥和昭雲兄妹倆听到了也無所謂;偏偏邱紀仁在場,他不知如何在心里暗暗竊笑,拍案叫絕呢!

她偷看他一眼,他也正好面向她。一張臉並沒有想象的嘲笑與得意之色,仍是原來的嚴肅臭臉,滿是陰陽怪氣,彷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他發現惜梅的注視,惜梅忙轉開臉。真是標準的雙面人,或許她該問問他家里是否還有一個孿生兄弟?

他若是上回所見的邱紀仁,為何差別如此之大呢?

茂青又閑聊幾句後,便說︰「你們少年人談吧!我還有棋局呢!」

茂青剛走,哲彥就拿出兩本書說︰「我給你帶來兩本西洋小說,是狄更斯的‘雙城記’和雨果的「悲慘世界」,都是講戰亂中人性光輝的故事。」

惜梅接過書,翻了一翻。哲彥又說︰「我知道你一向喜歡看芥川龍之芥、菊池寬的小說。但紀仁說,西洋人的視野及胸襟又是不同,對事的看法及角度又寬廣一些,建議我買這兩本名著給你看。」

一听是紀仁的意見,惜梅又有疙瘩。

「我也有兩本呢。是‘茶花女’和‘南丁榜爾傳’,都是講西方奇女子的故事。」昭雲說。

「那是紀仁送的,你們以後還可以交換看,彼此討論。昭雲有不懂的,你還可以指點她。」哲彥說。

「怎麼指點?我還要請教她呢!」惜梅看著昭雲說。

「我哪敢?你可是我們鎮里有名的才女呢!」昭雲瞄她一眼說。

「可不是。」哲彥笑著看惜梅。

惜梅實在很不喜歡在邱紀仁前面談及自己,正絞盡腦汁想轉變話題時,邱紀仁說話了。

「這些書,有心的話就看得懂。無心的話,才女也很難明白其中的意境。」他用平常的口氣說。

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話中帶刺,句句在損她嗎?

「邱桑說得沒錯。」惜梅強忍住怒氣,展開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說︰「昭雲有不懂,最好去問邱桑。書既是邱桑買的,想必他對書里的煙花女子及看護小姐,是很明白也很有心的。」

「什麼?煙花女子?」昭雲雙眼睜圓。

「哦,茶花女並不是一個尋常的煙花女子,你看了就知道。」哲彥忙打圓場。

「那是由你們男子的眼光來看,尤其是那些自命風流的。」惜梅指桑罵槐地說。

「惜梅小姐似乎對下層社會的人,有很深的成見?」紀仁接過招說。

惜梅很清楚他話里的含意,要繼續辯論也是可以。但她怕因此引出那日的事端來,便很聰明的嗚金收兵。

「怎麼會呢?」她淡淡回一勾,立刻轉向哲彥︰「你今天不必回學寮嗎?」

「呀,你不提,我們倒忘了,差點誤了時間。」哲彥看著惜梅,有幾分不舍︰「那我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好。」惜梅點點頭︰「謝謝你的書。」

紀仁也走過來,說︰「很高興認識你。」

听他沒有絲毫喜悅的聲音,惜梅僵硬著,只微微頜首。

送他們出了店門,惜梅一邊松了口氣,一邊又有些惆悵。每回和哲彥相聚,總是那麼短暫,他又是老實人,不會找借口單獨相處,說幾句體已的話,感覺倒比訂親以前生疏了。

在想哲彥的同時,紀仁的影像也浮到眼前來。

他們兩個人,身材相當。長相氣質方面,紀仁多幾分英俊瀟灑,但也叫人難以捉模;哲彥淳樸實在,說一就一,讓人感覺安全可靠多了。

她很慶幸自己要嫁的人是哲彥。想到昭雲要面對的是忽而張狂、忽而冷漠的紀仁。還真替她擔心呢!

問題是,昭雲對紀仁早崇拜已極,會听她的警告嗎?

今天紀仁發現她的真實身分,什麼都沒說,是為了維持他的表面風度嗎?本來嘛,古語說,好男不與女斗,何況他也有錯,閉上嘴是最好的方式了,算他識相。

才要轉回店里,茂青提著水煙袋,從街上慢慢踱來。

「阿公,您不是到廟口下棋了嗎?」惜梅忙去扶他。

「你金水伯生病,今天沒來。沒有他,就沒意思了。」茂青左右看看︰「咦?哲彥他們走了嗎?我還特別趕回來,想和紀仁多說幾句話呢!」

「他們回學寮去了。」惜梅說。

「紀仁這後生可真不錯,聰明又有見識,個性沉穩妥當,有大將之風,以後必有一番作為。」茂青說。

哼,該夸的不夸,去夸到不該夸的,惜梅听了心里不舒服,便撒嬌說︰「我覺得哲彥比他還好呢!」

「哲彥也不錯,但就是沒有人家天生的才情。」茂青說。

「那哲夫哥呢?邱紀仁一定比不過了吧?!」惜梅說。

「哲夫是天資過人,可惜個性有些優柔寡斷,只適合明哲保身罷了。」茂青說。

「好哇,阿公,您把哲夫哥和哲彥說得處處不如人,又把我和寬慧姊許配給他們,豈不是要誤我們的終身嗎?」她故意嘟著嘴說。

「憨孩子,他們當然有自己的優點。至少做個好夫婿,疼借我的金孫女,是綽綽有余了。」茂青笑呵呵地說。

這還差不多。惜梅也不明白,為什麼就只一樁小小的意外,她就對邱紀仁那麼反感及在意。雖然他沒吐露什麼,她仍有如芒在背之感。

以後他們見面都會如此冷淡和針鋒相對嗎?希望一向比較粗枝大葉的哲彥不會發現異狀,免得情況更糟糕。

三月天,不時幾陣春雨,百花開滿山坡、路旁、田間。紅花黃辮白心,盈盈婷婷,各展風姿。

鎮上茶季盡避熱鬧,但盛況不如前。哲夫說因為歐洲、中國在打戰,戰事有擴大跡象,外銷因此停滯的緣故。

炮聲隆隆,仍在遠方,擾不到日常的生活里。

哲夫依例每個月都要到大稻埕談生意,這次心血來潮,想帶寬慧去城里玩玩。寬慧慫恿昭雲,順便去邱家走動一下,讓親事更明朗化。昭雲害羞,便拉著惜梅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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