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 第4頁

哲彥到中等學校後,才慢慢嶄露頭角,形成自己的風格。直爽、重義、踏實、堅持理想,是他給她的印象。

那段時間,兩人各忙課業,很少機會遇見。偶爾匆匆一瞥,他都會先臉紅低頭。即使惜梅開始看愛情小說,仍沒把哲彥當成未來夫婿的人選,或甚至幻想的對象。

她內心若有什麼欣賞的男性典型,就是哲夫了。

哲夫英俊瀟灑、文質彬彬,既多情又善吟詠,曾參加過詩社,漢詩及日本俳句都能來上幾句。

他和寬慧是惜梅認為最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一對了。

哲夫在日本求學時,所寄的情書,惜梅都拜讀過。講春之落櫻,秋之楓紅,再加上纏綿俳惻的相思在其中,真正叫人動容。

惜梅還記得,寬慧在油燈下讀信,每每至臉泛紅暈、雙眸流光,讓人如何不懷想愛情的神秘與偉大呢?!

這也是惜梅在眾多說媒親事中,對哲彥首肯的原因。雖然哲彥不愛寫信,喜歡棒球和劍術,和哲夫個性不同,但同胞兄弟,浪漫的細胞應該不會差太多吧?!

惜梅對哲彥的感情是在文定之後才開始的。一種女人有了歸屬的宿命觀,一旦如春芽蘇醒了,就不由得把身心全部的相許,都寄托在未來良人的身上。

他們之間終會迸出美麗的火花。

她有些期待哲彥赴日留學,希望距離及思念,會激發他寫情書的靈感,為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做個永恆的見證。

惜梅坐在山坡上,愈想愈覺前景美好。突然邱紀仁的臉冒出來,那調侃、不懷好意的笑容,如潑她一頭冷水。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如果她今天不去黃家就好了!現在惹了這樁事,就家心頭飄塊烏雲,沉甸甸的驅之不去,真讓人難過。

道個歉可以了事嗎?

不!他也應該說聲對不起!

唉!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還是先回家再說。她出來已經夠久了,再不回去,大伯母恐怕要打撈茅廁坑了!

第二章

總督府在二月八日廢止農歷新年,日本警察管制得緊,不準台灣人有任何私下的慶祝活動。

在對祖先傳統的懷念及對高壓統治的恐懼中,氣氛是十分沉悶的。總督府又進一步,在三天後,規定台灣人改換日本姓名。

在數十年的隔離及殖民政策下,日本政府突然加快腳步,強調與本國同化的「皇民化運動」,無非是想拉攏台灣,成為其戰爭和野心的武器。

惜梅的祖父對漢族有濃厚忠貞的感情。日本的侵華戰爭,在祖國大地所造成的生靈涂炭,使他憂心嘆息。于是他吸著長筒水煙,皺眉沉思的時間,就愈來愈長了。

那時大家都沒想到,兩年後台灣會成為戰場的一部分,飽受轟炸缺糧之苦,一批批志願兵征南洋送死,處處是家破人亡的哀嚎聲。

此刻,戰爭仍在遠方。

秀里鎮,過了春節,就是采茶旺季,街市一下子熱鬧滾滾起來。

彎彎曲曲的山坡道,郁郁蔥蔥,滿是新綠的茶園。采茶女背著竹簍,雙手如飛,采著茶枝頂端最鮮女敕的「一心二葉」。

初春的茶是上品,制出的茶葉香醇馥郁。清晨尚有寒意,霧重露未散時,就要開始工作了。

采來的茶葉,馬上就要接著萎凋、浪菁、炒青、揉捻、熱團揉、烘焙、揀茶,才算完成。

這幾天幾夜的工,都要師父在旁監督,一刻都不能馬虎,否則稍有閃失,就全功盡棄了。

惜梅一直很喜歡那種氣氛。尤其愛在采茶時,听稍微大膽的村姑唱山歌,鄙俚不拘,甚至戲謔婬放。

記得有一年,她們在山溪旁休息,一位嫂子教幾個未婚的姑娘唱山歌,有一段是罵男人的︰碧草芳菲花正香,胡椒細細辣過姜,看你就是采花蜂,采了一叢又一叢。

對岸立刻就有男工回唱︰姑娘莫要假正經,恰似千年狐狸精,轉世又變黏人草,見人一過就黏人。

如此露骨粗俗,逗得大伙又臉紅又偷笑,但沒有人會責怪。

今年惜梅就是想趕采茶熱,也不行了。因為她已媒聘給哲彥,反而不能大方的在黃家幫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黃家上下忙得無法分身時,照顧敏月、敏貞兩姊妹。

二月底,哲彥要回來一趟,听說邱紀仁也要來。

乍聞那人的名字,惜梅的心仍要一驚。間接得知他的燙傷並無大礙,她松了口氣。別人不提他,她自然樂得要忘記那一段不光彩的插曲。

但該來的總要來,她不能躲-輩子,不是嗎?

所以在哲彥歸期的前一日,當寬慧送兩個小女兒回娘家時,惜梅鼓起勇氣,吐出了梗存喉間的邱紀仁三個字。

「那天他有沒有提起,到底是怎麼被茶燙到的?」惜梅裝做不經心地問。

「還不就是一時大意,把茶杯翻倒了。」寬慧漫替女兒扎辮了邊說。

呼,好險,看來這邱紀仁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還有點君子風度,沒亂招出黃家小姐,否則非鬧個人仰馬翻不可。

「他這個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少爺,偏要穿得像跑腿的伙計,沒一個樣子!」

惜梅不自覺溜出口。

「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寬慧馬上問。

「我……茶是我送的,他……他叫的時候,我……在走廊上遠遠看到。」惜梅沒防這一招,亂答一通。

「哦。」寬慧接受她的說辭。,「那天哲彥也穿得和他一樣,說要體驗貧苦大眾的生活,兩人一路挑著木炭四處送,就像兩個大活寶。」

惜梅听了,睜大眼楮,忍不住笑了出來。寬慧又說︰「哲彥是直頭腦的人,不會耍這種花招,一定是紀仁想出來的,他一向比較聰明世故,城府也深多了。」

「听起來是個不容易受管束的人,你們真要把昭雲的親事說給他嗎?」惜梅口氣充滿懷疑。

「紀仁是個人才,昭雲能嫁給他,足難得的福氣。」寬慧說︰「邱家那邊人說,紀仁這樁婚事意願很高,打算畢了業,找媒人來提親,在去日本前,把昭雲定下來。昭雲可是百分之百的歡喜呢!」

「難怪她近來心情特別好。居然不告訴我,我非要好好審她不可。」惜梅說。

「你別鬧她。」寬慧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當心她老羞成怒。」

「我才不怕呢,她笑我也笑夠了,現在換我啦!」惜梅頑皮地說。

寬慧走後,敏月隨春英去十地公廟燒香,敏貞就跟著惜梅去溪邊玩。

惜梅坐在大石頭上想心事,敏貞就在一旁吃糖,手里拿著小巧精致的木雕樁米器在玩土。那是在日本買的兒童玩具,做工很細,上了淺棕色的亮漆,還有幾朵瓔花彩繪。

對于邱紀仁,她可一點也不放心。隨便與女孩子調笑,態度又狂傲囂張,溫純的昭雲嫁過去,會有好日子過嗎?

人人都說他有才情;但才高八斗,並不保證他是個好夫婿呀,有時還恰恰相反。歷史上不是有很多例子嗎?不少三甲高中的狀元郎,偏就是那最薄情寡義的人。

她怎樣才能暗示昭雲,邱紀仁有另一種面目呢?

想得太入神,冷不妨有人拍她一下,她嚇了一跳,回過頭,發現是久未見面的馮秀子。

秀子的家在山頭的另一邊,種著向朱家承租的幾片山坡田,生活過得非常清苦。

讀公學校期間,秀子每日翻山越嶺,跋涉好幾個小時來上學,從不間斷。可惜到四年級時,因家里無法再負擔,只好輟學。

好學向上的秀子仍不放棄,三不五時就來找惜梅借書,趁暇自修,一直到惜梅回城里念高女為止。兩人也因此成為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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