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 第10頁

惜梅坐在店尾幫大伯算帳目,新進的大麥,散著濃濃的氣味。門外正下著細雨,把大路及遠山交織成白蒙蒙的一片,偶爾會飄來幾朵落花。

「惜梅姊,京都來的信!」正在念中學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彥的,先去看吧!待會再來算。」一旁切參的春英說。

「急什麼,工作比較要緊。」惜梅看了一眼說。

其實她內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兩個月,定了婚期,哲彥的信突然熱情詩意起來,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驚喜和觸心的感覺,彷佛他變個人似的,愛意及思念之情都不再隱藏。

哲彥赴日後,惜梅曾期待那躍然紙上的互訴衷曲,就像哲夫及寬慧一樣,可以真正談一場傳說中美麗的戀愛。

然而,哲彥的第一封信,簡明扼要,個人情愫淡到無形,惜梅如被潑了一盆冷水。她反復看信,想由其中找到一點暗示,卻是翻爛了也沒用。

以後生活上了軌道,沒啥新鮮事,信的內容更是每況愈下,哲彥甚至說無暇寫信,給她的信也順便給他父母看,反正都差不多。

想想看,情書與家書同,怎不叫人生氣?惜梅隔海狠狠訓了哲彥一頓,他才兩頭乖乖寫信。

在一次次的魚雁往返中,她慢慢死了心,也接受了哲彥就是這樣拙于心意的一個人。不花俏有不花俏的好處,她本來就不是一個耽于幻想的女子,很快就把絲絲遺憾理在心中,遵循哲彥的方式來鞏固彼此之間的感情。

去年冬至,哲彥來了一封信,字體歪歪斜斜,十分怪異。他說打棒球傷了右手,只好學習以左手來書寫。

說也奇怪,哲彥一用左手,信變長了,頭腦也靈光了,不但文筆轉佳,詞句間也漾著溫柔情意。

惜梅去信笑他,他的解釋是︰「右手受傷,不能擊劍和打球。冬夜苦長,思念你便成為我內心唯一的快樂,紙上訴情固能解我相會,但尚不及我對你深愛痴戀的萬分之一。」

惜梅看了,當場耳紅心跳,久久無法自己。以後好幾日,她都迷迷糊糊如在夢里。哲彥寫出這種句子,合她又驚又怕又喜又愛,千折百轉掛心腸,都是她沒有嘗過的滋味。

這種心情下,她的信自然也回到靈巧活潑,和他很技巧的傳情。得到響應,哲彥的信更大膽浪漫了,彷佛得人點化,一開竅了便如春花怒放,一發不可收拾。

此封是要定歸期、論婚期的,看他要說什麼?

惜梅很鎮靜地結完帳,放好算盤和帳冊,拿起信走回房間,一切就如平日。

但一關上房門,人還靠在門板上,就急忙拆信讀著︰惜梅︰思念你之深,唯恐一生不能再見。此時此刻,但願與你廝守共度,哪怕只有一天一夜,死亦無憾。

一直記得屋後的相思樹,一枝成蔭;也記得草山上的相思樹,布滿山坡。

你可曾在相思花開,落黃遍地時,憶念著遠方的我?古人是「一寸柳,一寸柔情」,我是「一瓣花,一寸柔情」,等相思樹燒成木炭時,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你可願拋開一切禁忌,與我共赴天涯呢?

*****

惜梅輕輕閉上眼,再看她就喘不過氣來了,她必須休息一下。

這個哲彥,她真不了解他呢!看他以前漢學混著亂念,竟也可以找出相思、柔情的詞句,甚至連生死都出來了,她從不知他會愛她愛到這種程度。

她在窗前呆站一會,眼前的竹依然翠綠,但姿態變了幾分嫵媚,竹影間也流蕩著幽藍紫黛的光彩,比以前更美麗了。

後面的信,語調回到平日,她是帶著微笑與淚水看完的。

正要折的時候,她發現信封內還有一張小書簽,精致的金線瓖邊,綢紙上印著棉絮般的黃色相思花,上面有兩行毛筆字,是黃得時教授敘述詩「相思樹」中的句子,是上一封信哲彥抄錄的,她說喜歡,他就制成如此漂亮的書簽,她沒想到他還有藝術天分呢?

成灰亦相思,多麼令人感動,她只能以自己的一生一世,來報答他的深情了。

四月原來是惜梅一直計劃要披嫁衣的日子,多少年的認定、等待及準備,都在萬全之中,只等哲彥歸來了。

然而有人注定命里一波三折。先是哲彥歸期不定,信里言詞閃爍又萬般無奈,因為美軍開始轟炸日本。戰場始終在他人國土的日本,初次嘗到奔于炮火中的滋味,海上及空中的交通都受到影響。

再則是惜梅的祖父茂青老先生月前過世,舉家哀痛忙喪事時,又有誰顧得到她原定的婚事呢?

朱老先生做完七七法事時,已是五月。哲彥仍滯留京都,無法回台。

玉滿趁著惜梅的父母返家做最後一祭,由兒子哲夫陪著,前來談惜梅的事。

「我知道現在談兒女的婚事很不恰當。」玉滿很委婉地說︰「但老先生過世,依禮俗,百日之內不結婚,就要等三年之後。我怕這一拖延又太長了。」

「我也考慮過這件事情。惜梅和哲彥訂親已兩年,百日內成婚,沒有人會見怪。」惜梅的父親守業說︰「問題是哲彥能回來嗎?」

「能的。我們有寫信去催,哲彥知道情況,一定會排除萬難回來的。」玉滿說。

「既是如此,我們就要快點辦了。」守業同意說︰「惜梅有孝,一切簡單隆重就好。」

「我們了解,現在是戰時,事事講究從簡,就怕太委屈惜梅。」哲夫說。

「禮儀可省,但禮數我們不會省,惜梅有的不會輸給寬慧。」玉滿隨即補充。

「惜梅這孩子心實,不會計較這些的。」惜梅的母親淑真說︰「難得的是親家母人好,會疼媳婦,才叫人放心。」

「你們朱家的女兒,各個栽培得知書達禮,有才有德,我喜歡都來不及,哪舍得不疼呢?」玉滿說。

惜梅的婚期終于在一片和氣中,做成協議。

時序將入端午,天氣慢慢轉熱。惜梅新嫁娘的心情,因為戰爭、祖父的死及哲彥的無音無訊,很難興奮起來。

事情真太蹊蹺了,哲彥已一個多月沒有來信,連能不能返鄉成婚都不得而知。

隨著婚期的迫近,朱黃兩家的長輩逐漸緊張起來。比較下,惜梅顯得冷靜些,她相信哲彥終會及時出現的。

她盼著快見到哲彥,他這半年來的四封信及那張書簽,已成為她枕畔之物,夜夜拜讀摩挲,幾乎可以背誧。她甚至能確定,兩年不見的他必有所改變,會更細心、更體貼、更溫柔、更……愛她。

淑真第一個沉不住氣,惜梅回桃園做嫁衣時,她就帶著女兒到廟口附近去算命。

師父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兩眼洞察世事般清明,據說他剛從大陸來,鐵口神算,非常靈驗。

他看著惜梅的面相,再模模她的手骨,良久不語。幽暗的矮屋間,只有檀香的煙火裊裊動著。

「姑娘的命相不錯,一輩子衣食無憂,而且富中有貴。」師父緩緩地說︰「只是年輕時婚姻會有些波折。」

「師父您說得真準。」淑貞如見救星般說︰「我們就是來問婚姻的,我女兒到底什麼時候會嫁人?」

「今年,而且不會過端午節。」師父說。

「師父,我女兒的婚期是在端午前,但新郎倌還在日本,恐怕趕不回來,怎麼辦?」淑真說。

「放心,他會回來的。」師父說。

「真的?」淑真雙手合掌說︰「那就謝天謝地了。」

「記住,今年一定要結婚。今年不結,下次就要等六、七年了,姑娘的姻緣就這兩次。」師父在她們走前說︰「錯過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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