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 第18頁

「我們今天只有在禮堂唱歌給戰士遺族听而已,不過沒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貞補充說。

「那干脆就不要上學好了,還可以在家里幫忙。」玉滿說。

「我們是有好多同學沒有來。」敏貞說。

「不只同學,連老師都不見了。」敏月說。

「學校還開門,你們就乖乖去吧,否則媽媽會生氣的。她最討厭不念書的孩子。」惜梅說。

她看到圓桌上有小魚干和腌肉,就知道是哲夫回來了。

戰時百業蕭條,米糧輸出,他們現在已到了以番薯簽為主食的地步。黃家有地,果菜不成問題,但魚肉就要哲夫由城里的黑市帶回。每次桌上多了幾道葷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別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運了,很多人都是一碗番薯簽度三餐,餓著肚皮上床的。

她來到寬慧的臥房,哲夫也在。小中聖躺在涼席中央,昏沉沉睡著,臉不正常的紅艷,整個人又干又燙。

「藥抓回來了?」寬慧問。

「嗯,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趕快請西醫。」惜梅說。

「你听見了沒有?」寬慧馬上對哲夫說︰「你就快點去吧!」

「這時局有的醫生被征召,有的去避難,要找個肯出診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寬慧臉色微變,忙又說︰「不過我會盡力找的。」

這幾年生活的內外憂勞,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滄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風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負重任、奔波家計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獨坐嘆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話似也沒用。

寬慧則更形消瘦了,只有一個肚子突兀地圓著,像吸盡她全身的養分。這第六胎帶給她極大的不適,戰亂加上營養不良,在她身上成為極重的負荷。但她仍努力撐著,想為黃家再添一男嗣。

眼見著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歲月中消蝕,惜梅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傷,這就是婚姻嗎?

哲夫出門想辦法後,惜梅坐在床沿說︰「你去休息,我來照顧吧!」

「不!萬一他醒來看不到媽媽,心會慌的。」寬慧又換一條濕毛巾說。

「你也要顧身體吧!」惜梅搶過她的毛巾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月復中的孩子想。家里又不是沒有幫手,你何必放不開呢!」

「我怎麼放得開,中聖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護他,讓凶神惡煞都近不了身。」寬慧瞪著她說︰「你不懂,母愛最大,也只有母愛能感動天,讓中聖能度過難關。」

「母愛最大,也要撐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說亦無益,但又不能不說︰「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鐘而已,有任何動靜,我會立刻叫你的。」

「我在這里也可以躺。」寬慧仍倔強的說︰「我的身體我最清楚,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呢?中聖病了,我連他都照顧不了,還配做什麼母親?既不配做母親,中聖當然要離我而去,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寬慧又鑽牛角尖了,惜梅明白再勸不了,只有坐在一旁默默相陪。

願上蒼有眼,保佑中聖早日康復,免得寬慧再受更多的折磨。

第二天中午哲天才從鄰鎮請來一位老醫師,守業和長子寬延也聞訊趕來。幾個中西醫生聚在床前,除了寬慧和哲夫,其它人站在門外,隔簾听著。

老醫師手腳俐落地模模額頭、翻翻眼皮、听听心跳,接著拿出一堆器具診斷,臉色愈來愈凝重。

大伙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不敢哼聲,此刻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听見。

「嗯——」老醫師終于開口,全場屏息以待。

「先生,到底是什麼病癥?」寬慧忍不住問。

「是腦膜炎。」老醫師摘下眼鏡,很無奈地說。

腦膜炎?對小孩,那幾乎是致命的絕癥呀!在場的人個個面無血色,玉滿踉蹌一下,惜梅忙扶住她。

「先生,請您一定要救他,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寬慧情急之下,拉著醫生哭叫著。

「是呀!先生,再貴的藥我們都出得起,只要能救孩子,您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都照辦!」哲夫也滿心焦慮。

「如果是平常,還有一線生機。但現在是戰時,藥物缺得厲害,我也無能為力。」老醫師拿了幾帖藥︰「這是我手邊最好的藥了,也只能拖一陣。或許你們可以送大醫院,盡盡人事。」

老醫師走後,寬慧抱著中聖哭,一干女眷都流淚。

「先生說送醫院,我們還不快準備,哭什麼呢?」哲夫心煩意亂地說。

「爸!真的沒辦法了嗎?您還有沒有更好的草藥?拜托救救中聖吧!」寬慧淚眼看著守川說。

「有藥我哪會不救?」守川難過地說︰「你也知道,這已經是三歲小孩所能吃的最重藥方了!」

「寬慧,你冷靜些,只要中聖有一口氣在,我都不會放棄希望的。」哲夫設法要抱過孩子。

「哲夫,這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呀!」寬慧整個人撲到丈夫的懷中,悲痛已極。

那天下午他們跑了桃園幾家醫院,因設備不足、人手缺乏,沒有人敢收已昏迷不醒的中聖。晚上,他們返家時,孩子已翻了幾次白眼。

大月復便便的寬慧猶不死心,她唱兒歌、喚中聖的名,不停地在與死神拔河。中聖滿身火熱,氣若游絲,表情痛苦,偶爾睜開雙眼,也是渙散通紅,如在煉獄,叫人看了心如刀割。

三天後中聖在母親的懷里斷氣,玉滿當然昏厥,寬慧則發瘋似地哭叫,緊抱愛兒不肯放。

「中聖!回來呀!你怎麼不理媽媽了?你怎麼狠得下心呀!我的心肝肉呀!再睜開眼看媽媽一眼呀!…。」寬慧哭岔了氣叫。

「寬慧,快把孩子梳洗吧!手腳硬了就不好穿衣服了。」族里的嬸嬸說。

「我不能放,他還會醒來的!」寬慧哭著說。

眾人費了一番手腳,總算拉住寬慧,才能幫中聖穿戴好,送到祠堂,準備葬在祖墳。

寬慧幾次想阻撓行動,都被制止。小中聖剛被帶走,寬慧突然腰一彎,撫著肚子,臉色慘白地說︰「我耍生了!」

這一句話把大家嚇得手足無措,惜梅才端進的茶,差點跌落。

「才八個月,怎麼能生呢!」剛剛蘇醒的玉滿,又彷佛站不住了。

整個屋子忙亂著,下個半天都籠罩在寬慧的煎熬中。

黑暗的子夜,寬慧生下一個男孩,好小好小,沒天亮就死了。

「是中聖帶走弟弟的。」玉滿散著發喃哺說。

「要小心寬慧,人家說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怕他們也會帶走寬慧!」一個老叔婆說。

寬慧大量流血,幾乎去了半條命。

清早,老醫師又被請來,他一生見多識廣,看到寬慧的模樣也要動容嘆息。

「她的身體很虛,需要長期靜養。這幾個月千萬不要下床。」他頓頓又說︰「她最好不要再懷孕了,否則下一胎一定母子不保。」

哲夫愣愣站著,一臉失魂落魄。惜梅看向寬慧,寬慧緊閉著眼,沒有反應。

「寬慧姊,吃藥了。」惜梅輕聲說。

「可憐的孩子,到人世走一遭,連太陽都沒見到,回到地府要怎麼交代呢?」

寬慧說,聲音中無悲無怨,只是疲倦。

「那是他的命呀。」惜梅小心說︰「吃藥吧!」

「趕著去投胎,連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像他那無情的哥哥。我朱寬慧就注定命中無子嗎?」兩行淚由她眼角慢慢淌下。

「寬慧姊,你安心養病吧!別想那麼多了。一切都是緣分,就算孩子沒有福氣吧!」惜梅說。

「不是孩子無福,是我命薄。」寬慧悲傷地說︰「昨夜我痛得死去活來時,曾想干脆一死了之算了。如今活過來了,感覺很荒謬,好象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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