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近黃昏,看著天邊的晚霞,瀅然才知道竟已忙了一整天。這才感覺到渾身的疲累。季卓雲走在身邊,幽深的黑眸看不出半點情緒,而她也不敢打破寂靜,即使是沉默中的平衡,也是值得留戀的。
??西斜的陽光在兩人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並排移動,似親密,似孤單,既充斥著濃濃的吸引力,又永遠不可能連在一起。
??季卓雲的腳步在茶館門前停下,側首看她︰「進去坐一會兒?」
??瀅然愣了一下,看了看天色,想起庭軒的話︰我等你。
??季卓雲似是看出了她的猶豫,勾起唇角,無奈地一笑︰「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盡避他小心掩飾,瀅然仍是清楚地辨出他聲音中的苦澀與失落,而他笑的方式竟是那般——淒然?心狠狠一扯︰「進去吧。」
??季卓雲有些意外︰「真的沒關系?」
??她微笑搖頭,反正時間還早,不是嗎?
??「你——過得好嗎?」
??茶香,伴隨裊裊升起的白霧,彌漫著一室幽寂。許久,他終于打破了沉默,太多的話想說,出口的卻是這麼一句普通至極的問候。
??瀅然震動了,在這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她听出了他深藏的思念和痛楚。「你——」他不恨她、不怨她了嗎?她還牢牢記得那夜他憤怒的話語︰他永遠也不要再見她。她也記得酒會時他冷漠的態度,仿佛她是一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為什麼,為什麼現在他會用這種語氣來說話?
??「告訴我,你幸福嗎?快樂嗎?」他急切地重復他的問題,似乎一定要得到答案,可為什麼要渴切這答案呢?他不敢細想。
??「我……」瀅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該怎麼說?在面對這樣一雙充滿渴望和期盼的眼眸下,她怎樣才能不傷了他的心?
??「你過得不好,是嗎?他沒有好好待你?」季卓雲看出了她的猶豫,卻誤會了她的意思。
??「不!」瀅然本能地反駁,「我過得很好。庭軒對我非常好。」以男人對女人而言,陸庭軒為她做得太多了。她不容他人有任何誤解。
??「那就好。」季卓雲挺直的身體松懈下來,激烈的眸光也消失無蹤,他垂下眼,掩住眸中泄露的復雜感情,但藏在桌下的手已握得死緊。她過得幸福快樂,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嗎?他該為她高興才對。只要忽略那汩汩流出的失落,他是該高興的,可他卻更希望她不是那麼快樂,那麼,他就有了帶走她的理由……天,他在轉的是什麼卑劣心思呀!
??他自厭地皺了下眉,落入了瀅然眼中︰「你呢,你過得怎麼樣?」
??他輕扯唇角,卻沒答話。他過得怎樣?如果沒有糾纏不去的愛恨,沒有午夜夢回時啃嚙心頭的渴望,沒有屈服于命運擺布的不甘,他,也算是過得好的吧。至少,他還擁有理智,還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心傷。
??他不快樂!她清楚地看出這一點,而且,毋庸質疑,他的不快樂是來自她!「對不起……」她只能吐出這一句。
??「傻話。」他寵溺地看著她低語,「你沒必要說這三個字。」
??是嗎?她有些驚愕地望他︰「你不恨我嗎?而且……」她的眼神黯了一下,「你說過不願再見我的。」
??她的話將他拉回那個充滿怒火的夜。她還記得,他是不是傷她很深?「那天的話傷了你,我很抱歉,但我是無心的,我只是……」只是被嫉妒沖昏了頭而已。可是,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總之,我從不曾恨過你,以後也不會。」
??「那麼我們還是朋友,對嗎?」瀅然歡喜而淒切地問,但隨即心中一震。朋友?她為什麼會這樣說,難道他們可以恢復到單純的友情,她可以滿是友情的維系嗎?
??同時,季卓雲也震動了,為這兩個字,「是的,只要你願意,我們永遠是朋友。」他艱澀地說完,刻意忽視心中的酸楚。
??他凝望著她,體會到她的變化。原來結成兩條長辮的發綰成了優雅的髻,襯托出弧形優美的臉蛋,薄施脂粉,使她兼具少女的清純與成熟女性的嫵媚。往日活潑靈動的人眼覆上了層柔光,那是幸福與滿足的標志?
??是的。他已無法再奢望什麼了,實際上,在那天酒會上看到她的微笑時就應該明白這樣一個事實︰他極欲呵護的女了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得到了幸福,他不甘又能怎樣,畢竟是他主動放棄的呀!
??瀅然側首避開了他的凝視,試著平緩心中的波瀾,卻在不經意間又看到遠方災民棚模糊的影子。一時間,太多的感慨涌上心頭,她低嘆一聲。
??「怎麼了?」季卓雲見到她復雜的神色,心中涌起憐惜,急欲撫平她的惆悵。
??「沒什麼。」她的眼神充滿迷惘,「只是今天才認識到命運的殘酷,像剛才那男孩,比溢之還小,卻要承受疾病饑荒、流離失所的痛苦,看著他們,我尤其覺得無能為力。」
??她的話如一桶冰水當頭澆下,在瞬間將縈繞他身心的愛恨情愁抽離,由理智接替︰「是的,所以我要盡力讓他們的生活好轉。」
??听到他語氣中的嚴肅,她霍然轉首,意料之中地看到他堅定的神情。就如很早以前他說出「每一條生命,不論貧富,都是寶貴的。」話時一樣,而她,也正是因他這種神情而深深陷入。可是,為什麼此刻這同樣的神情在她心底引發的不再是對心儀之人的仰慕,而是……敬佩?「所以你才會棄醫從政留在陳市長的身邊?」
??季卓雲不置可否地揚起微笑,這笑容竟是她看不懂的深沉,「不,我從未放棄過醫學,只是一個醫生只能挽回個人的生命,而從政卻可以挽救國家的命運。」
??他的眼眸諱莫如深,使她明白,他一定隱瞞了什麼。
??「你是怎麼認識陸庭堅的?」瀅然倏地轉移話題,看出他不想就原話題多說什麼,于是問出了一直纏繞著她的疑問。
??「陸庭堅,我也是回上海之後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見過他一面,當時並不知道他也是陸家人。這人,是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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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軒,進來一下。」陸恆榮叫住罷進門的陸庭軒,而後朝書房走去。
??陸庭軒怔了一下,隨後眼進,掩上房門︰「父親,什麼事?」
??「坐。」陸恆榮指著對面的椅子,看著兒子恭順地坐下,眼中閃動著復雜的光芒。
??一般這時父親該是在臥房休息才對,他身體不好。醫生叮囑要多休息,他的生活也一向有規律,偏偏今天有了反常,在這個敏感的日子。莫非……
??「你是過庭堅,是吧?」
??意料之中的問題傳來,果然是這個話題,他在心里嘆息,「是的,父親。」
??「明天,就滿五年了。你知道這五年來他的情況嗎?」
??父親的面孔流露的是對兒子的牽掛和擔憂。陸庭軒想起和庭堅見面時看到的恨意,縱使被層層掩蓋,這恨意依然輻射而出,讓他明白,庭堅的出現,絕非為了親人團聚,而是復仇!現在的庭堅,也的確有了籌碼來復仇。
??想起兩日前派人打探所得到的回覆,心有些沉重,「不知道這五年來他到過什麼地方,有過什麼經歷,一個月前他在上海社交界出現,身份是‘恆社’娛樂業的經理,掌管賭場和夜總會。‘恆社’的杜老板更是當眾宣布庭堅是他的救命恩人和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