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朝陽 第21頁

??他輕輕邁步迎了上去,微笑看著她面孔上逐漸浮起的激動,心卻在陰暗的回憶里,孩童時她的怒火,少年時她的悲傷,青年時她的涼薄,她給了他身體與生命,卻從沒給過他一絲溫暖,沒盡餅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甚至在他苦苦哀求她幫助柔兒時,她的回應依然是冷漠。

??他笑著走過去,走到她面前,在她以為他將開口時,他卻腳步不停地越過她,一個字也沒說。這,就是他的報復。他笑得暢快,知道身後那張面孔必然更加蒼白,這是他要的效果。可是,在快意的笑容之下,那一掠而過的感覺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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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傳出陸恆榮身故的消息。

??一時間,這消息在上海商界引起軒然大波,紡織龍頭的「鴻昌」的掌舵人猝然亡故,群龍無首,陸家家族的紛爭漸升台面,連帶整個商界動蕩不安。

??同時,另一股暗流在地下隱隱波動。陸恆榮的葬禮上,沾親帶故的,甚至從未有過來往的生意人都拜祭過了,惟獨不見二子陸庭堅。于是,兄弟不和的傳言愈傳愈烈,而之前因青幫而有所顧忌的競爭對手也趁此機會放膽與陸家做對。幾天內,「鴻昌」元氣大傷。

??入了夜,陸庭軒緩步走出靈堂,進入書房。依照幾天前父親臨終時的囑咐找到了隱蔽處的一封信,拆開緩緩讀了下去。燈在書房亮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他才走出,關上房門,轉身時臉上是一片凝思。

??用完晚飯,管家來通傳︰「少爺,五少在客廳要見您。」

??瀅然听到心中升起戒備,一年來,她早已看清陸家的權力爭斗中心正是陸庭軒與被稱為「五少」的陸海山領導的兩派。陸海山精明能干,一直以來業績不容小覷,再加上性格是十足的有著商人的狡詐狠絕,使其在小一輩中月兌穎而出,直欲取陸庭軒寶座而代之。只是畢竟「鴻昌」是由陸恆榮一手所創,陸庭軒更是長子長孫,陸家名正言順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更不曾出過什麼閃失,于是,穩固的地位完全不容動搖,才使陸海山隱忍至今。如今陸恆榮一死,他只怕是要借這股混亂趁虛而入吧。

??陸庭軒側眼看到瀅然眼底的擔憂,回她一個平和淡然的微笑,示意她安心︰「這些天你也累壞了,回去休息一會兒吧。」他一邊溫聲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瀅然也想跟去,卻在見到他阻止的眸光時放棄了堅持,低嘆︰「別撐太久,你也需要休息啊。」看到他點頭,並緩步走向客廳。他的背影依然挺直,步伐依然穩健,但她卻能體會在那堅強外表下隱匿的疲憊與脆弱。在喪父之痛的同時還要應付血親的挑釁,這是一般人絕難承受的,可他一力頂了下來,她卻什麼也幫不了他,這個認知讓她好挫敗。

??「海山。」陸庭軒走進客廳,朝坐在一邊的年輕人點點頭,同時意外地看到另一個人。

??那是個日本人。即使中國人和日本人都是黃皮膚黑眼楮,但由迥異的神態動作便可輕易分辨兩者的區別。日本人沖他一笑,躬身一禮,用著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紹︰「陸先生,你好,我是岡村中一,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陸海山在一旁說︰「岡村先生是‘日升’紡織廠的老板,此次專程來和我們商談合作事宜。」

??陸庭軒雙眉微蹙了一下,心中是極度的不悅。他沒想到會有日本人牽扯進來,他們在想什麼,國內的市場已經被日本人蠶食鯨吞了大半,難道他們還想親手把「鴻昌」給送出去?

??表面他仍維持了一貫的平靜︰「岡村先生,請原諒我的善忘,我不記得與您曾有過合作協議。」

??岡村精明的臉上亦不見一絲波瀾,笑咪咪地回應︰「陸先生領導的‘鴻昌’是上海首屆一指的大企業,而鄙人的‘日升’也在紡織業有點名氣,我們的聯合必將大大促進彼此的發展,相信陸先生很清楚這一點。」

??陸庭軒微微搖首︰「上海是中國人的地方,‘鴻昌’是中國人的企業,‘鴻昌’的發展我想並不需要借助岡村先生的力量。不如等‘鴻昌’準備在日本發展時我們再商談合作,岡村先生意下如何?」

??岡村保持著笑容,但瞬間臉部肌肉的抽緊與目中一掠而過的凶光卻沒逃出陸庭軒的眼楮。他表情依然淡定,心中卻升起戒備。

??岡村故作遺憾地搖頭︰「令弟海山先生已與我有了約定,沒想到陸先生這麼不給面子,陸家出南反爾,如果傳出去,影響可不大好啊。」

??陸庭軒心知一旁的陸海山早已猙獰了臉,心底暗暗嘆息。「若是海山讓岡村先生有了什麼誤解,我代他向您賠罪了。」他口氣溫文又謙和,但誰都听得出其中不容動搖的堅定。

??「你這是什麼意思,擺明了不給我面子!」岡村一走,陸海山便爆發了。

??陸庭軒沉靜地坐下,對堂弟的怒火毫不在意,「其他事好說,但把‘鴻昌’送到日本人手上,是絕不允許的。」

??陸海山忽地止住了怒火,因為他看到了一直表現得溫和甚至可以說是軟弱的表兄竟有這麼一面,鎮定而威儀天生,在一瞬間他竟被嚇住了,「你該知道‘鴻昌’現在的狀況,和‘日升’合作對我們都有好處!」他轉而意圖說服陸庭軒。

??陸庭軒淡淡說道︰「我會選擇對‘鴻昌’最好的出路,但不包括找日本人。」

??陸海山的臉有些發青︰「你這樣不知圓通,遲早會讓‘鴻昌’垮掉,根本沒資格接下這位子!」他這個有資格的人卻坐不上,帶著不甘,他怒氣沖沖地走了。

??陸庭軒看著堂弟的背影,臉上的淡定早已消失,換上苦澀。這就是血親嗎?不錯,他是沒資格掌管「鴻昌」,但有資格的也絕不會是陸海山。

??他轉身,卻頓住,因見到側門站立的陸夫人。

??「母親?」他低喚,掩不住訝異,不及收藏的苦楚依然明白顯示在臉上,這讓他頗為狼狽。只是,她怎會出現在這里?

??杜慧儀坐下,在冷淡之外有著莫名的不自然。

??陸庭軒小心窺視著她的神色,「您找我有事?」

??杜慧儀拿出一直拽在手中的東西——一張紙,遞給他。他接過,打開後卻一驚,飛快掃視一遍,看向杜慧儀,神色是明顯的驚愕。

??那是陸恆榮的遺囑,指明自己身故後由陸庭軒接掌一切,「鴻昌」及陸家所有的財產均由他分配。

??他的驚愕不在遺囑的內容,即使那涉及了難以想象的巨大財富,他吃驚的是她竟會把它交給他。

??「這是他臨終時給我的,有了它,陸海山就無話可說了。」杜慧儀說著,不自然的神色更重了。

??陸庭軒仔細看她,注意到她僵硬的身子,以及刻意保持的冷淡,忽然全明白了。他跪蹲下,在她身側,如孩童依賴母親般依靠著她,「謝謝你,媽媽。」低低地,他終于叫出了這個在心底渴望了二十多年的稱呼。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傳入杜慧儀的耳中,融成一股暖流,淌向密閉的心田,一直以來,她的心里裝滿了怨懟,因此以冷漠的面孔對待每一個人,更刻意地去傷害陸庭軒。可是,在親子的恨意和彌留時丈夫的懊悔中,她才明白自己的錯。她還有機會彌補嗎?直到此刻,直到听到「媽媽」這兩個字,她知道了,她還沒有太遲。暖意與欣慰早將怨恨驅逐,她顫抖地伸手,輕撫著兒子的脊背。兒子,是的,即使沒有血緣,他依然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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