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看穿她的心事,知道她想逃婚?元寶眨眨眼楮,狡猾地笑笑,「你少自以為是了,我出門是要為好友祝賀。」照例,她又死不承認。反正沒憑據,不能教別人抓住好大一個把柄。
「是嗎?」他冷冷的說︰「我的人是等你出了城才動手擄人。」
「奇怪了,我不可以先出城玩一玩?」她哼一聲,甩個頭,強辯到底。
冰冰岩突然扯動唇角,微微一笑。元寶目不轉楮的看著他。月光下,他的容貌令人無法不動心,雖然,他的眼光仍是冷淡的,屬于獨立男子才有的魅力和韻味已足夠使人陶醉。他不笑還罷,至少沒幾個女人有膽子靠近他,而他居然也會笑--不是可怖的冷笑哦!他若能天天這樣微笑著,所有的女人都該拜倒在他的黑袍之下。
元寶瞧著,一時莫名的臉紅心跳,又暗氣自己沒用,于是老羞成怒的叫道︰「你別笑行不行?你笑起來很丑也!」好像不丑化他,她不甘心似的。
他眉梢一掀。「你的脾氣仍和以前一樣。」
「什麼一樣?」
「死不認錯。」
「錯的是你。你不應該恩將仇報,回來找我的麻煩,早知如此,當初不應該突發善心放你去逃生。你這種行為,簡直可恥!」
「除了我,有誰敢娶你?」
「你把我看得這麼扁?」她倔強的揚一揚頭,沉著臉。
「不!我在夸獎你。」冷嘲熱諷也算夸獎?「你性如野馬,深宅大院根本鎖不住你,一般的凡夫俗子同樣捉不住你的心,自然配不上你。只有我,我能給你你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你知道?」
元寶不自覺的和他四目交接,那一張似乎用天神的手雕琢過的精美面孔,曾經使她充滿敵意和惡劣印象,就在這視線交接處消失了。真奇妙,她就是感覺得到他真的了解她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他的眼楮冷若冰雪,卻能完全的表達他自己!
「呸!你廢話少說。」她的眼楮閃過一抹羞澀,裝作不在意的道︰「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蟲,怎可能明白我心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元寶,」他頭一次叫喚她的名字,心跳各自快了一拍。「你和我是同類人,我們都不安于室,厭倦家庭或家族的束縛。」
「這不算真正的理由。」她咕噥著。真是失禮,她金元寶哪里像冰塊了?
「我做事情不需要理由,我想做我就去做。」他兩眼如水晶般透亮犀利的冷言。
「哦,你會需要的,」元寶怪異地笑笑。「如果你要我,就必須給我一個足以使我心服口服的理由。」
「你很麻煩!」
「娶了我,煩死你一輩子。」她威脅道。
他無法否認,不發一言。
「你怕了?」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不悅,「嘿!你怕了。」
冰冰岩不響,只是目不轉楮的望住她,那視線--赤果果的,好像有兩簇火焰在他眼里燃燒,令她幾乎想逃。他為什麼要那樣望住她呢?元寶不明白,只覺得她的心緊繃著,兩腿發軟,她不敢開口,她知道她一定會沖口說出使自己日後發窘的話。
一剎那間,天地間的一切彷佛全都靜止了,唯一激蕩著、跳躍著的是突如其來的那神秘又難以捉模的情感。有情嗎?它從何而生?它為誰而降?飄渺得似真似幻,只有沉實的心跳聲印證了它的存在。
冰冰岩那冷漠的臉上像是春風吹過,暖陽照拂,冰封著的冷酷解凍了似的,臉上的線條顯得舒坦、柔和了許多,他露出一個好難得、好稀奇、好好看的微笑,輕輕透了一口氣,雙手微微用力,把她拉到胸前,就讓她這樣子依偎在他懷里。
元寶閉上了眼楮,一種單純的滿足奇異地充基胸間,當他擁她入懷的一剎那,她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她得到了天地間最珍貴也最難得的一樣東西--他的一顆真心。
元寶曉得,那是前所未有,不可再得的。她像是一個游子,再次擁有家的溫暖,再拾回歡樂無憂的歲月。
冰冰岩!其實他一直對她有著特殊意義的,不是嗎?
元寶笑了,笑得好單純、好滿足。
「何處是兒家,魂鎖天一涯!」沉酣在春夢中的人,他的懷抱就是她的家。
正是︰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羨游僧處處家;賴有春風能領略,一生相伴遍天涯。
居然就這麼簡單的許了終身,連一句「我愛你」都沒撈到也!
元寶事後想想,不免自我懷疑,「我這一顆純潔的少女心,怎麼這樣好騙呀!」
可是,想收回卻又收不回來,心可不像別的東西,發覺上當了還能想法子討回公道。
真的想收回嗎?倒也不見得。
不過,她總有一種「太便宜你」的感覺,于是,她老覺得自己好像吃了大虧。
此時的郭冰岩,心中所想的卻正好相反,他想的是他那位明日新娘能夠了解他多少?他又情願讓她了解多少他過往生命中坎坷的一面?一個困境中成長的男子,和一個在順境中長大的女孩之間,存在著多大的距離?他們相愛的阻力幾乎和兩個少數民族通婚的阻力一樣大。他們像兩個陌生人,雖然陌生卻有股刺激而美麗的前瞻性,不見得一帆風順,卻有許多可期待的。郭冰岩的外表看起來是十分孤傲的,然而在他心中,何嘗願意終年冰封雪埋,他何嘗不向往明朗夏日?而真正給他當頭棒喝的是金元寶的純真無邪,她的自由天性。他渴望能以本來面目同她在一起,並且發現她的本性,所以他重回杭州,準備重新面對她。可是,二十多年的孤僻習性幾乎已成為他人格中的一部分,欲改也乏力。元寶平素常取笑大姊夫張師涯的無趣,很悶人,好在家中妻妾眾多,爭風吃醋的戲碼三不五時就上演一次,所以大姊才沒有被悶死;誰知她金元寶如今要嫁的居然是比大姊夫更酷上百倍的男子,真正是現世報!誰叫她平日時常吃姊夫的,住姊夫的、更不時拿人家來消遣,便宜佔盡,又愛說風涼話,終于連老天也看不過去了。報應啊!這也不能全怪她呀,真的是太無聊了。繁華生活的背後,通常可發現的新鮮事少得可憐,並且又沉悶之至,一切都遵照前人的家規和社會規範在進行,真正有靈性的人會感到窒息。但相反的,這也是一種相當安全又具有保障的生活方式,使絕大多數的男男女女誠心服膺,只為了換取生活上的舒適便利。服從多數,通常較為方便︰「不合時宜」自然是討人嫌的。但免不了會出現一些天生反骨的人,像郭冰岩,像金元寶。他們唾棄上流社會,同時也被上流社會所唾棄。對安于安樂的膽小人們而言,他們有如一陣颶風,冰冷逼人,格格不入。人們需要的是擁有一片私人土地,那將使心中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及秩序感,而這秩序不被允許稍微擾亂過。安詳平靜的今天過完,是另一個安詳平靜的明天。而金元寶從來都不是一個安詳文靜的乖女孩。「喂,郭冰岩,我告訴你」她又開始喳呼了,「咦?你干嘛背對著我,轉過身來哇有鬼」「閉嘴!」郭冰岩拿下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露出本來面目。「你你干什麼戴面具嚇人?」元寶余悸猶存。「這是我執行任務時必備的道具。」「殺人面具?」「正是。」「你戴面具,難不成想殺人?」「不!」他否認了。「在我來找你之前,我已決心退出組織。」「為什麼?」元寶頗為意外。「即使死在我手下的全是罪該萬死之徒,你也不會喜歡嫁給殺手『厲鬼』。」「你願意為了我而放棄過去的生涯?」元寶不自然的看他一眼,心中怦然。「那並非值得留戀的生活,而是不得不為之。」郭冰岩說不出哄騙女人心的動人言語,冷淡的說道︰「該是我問你,你願意為了我而辭別故鄉,隨我到北方討生活去?」她想也沒想,沖口而山便是,「你有錢嗎?」果真不愧是金乞兒的女兒,狼狽與羞恥從不掠過心田,有錢沒錢從實招來。「沒有。」郭冰岩的聲音平靜。「一斗明珠還不算有錢嗎?」元寶的眼楮閃閃發亮的瞄向布袋。「那是準備用來救濟貧民的,不屬于我。」「你沒錢,不也是貧民一個,我看你先救濟自己還實在些。」元寶不禁生起氣來。「你這麼樣一個冷絕孤傲的人,總不會行乞為生吧?」「你很排斥貧窮?」郭冰岩寂寞地笑笑。「我就不相信有骨氣的人會去做乞丐。」元寶的話使郭冰岩的眉心皺一皺,但又想,她怎會知道江湖中有一個丐幫,搞不好她連「江湖」兩字都不解,還道是長江與西湖。「你怕什麼?怕餓肚子?怕沒有漂亮的衣服穿?」他的聲音竟轉為嚴厲。「你以為這是小事嗎?大錯特錯。我很害怕衣不蔽體,更害怕三餐不繼。」她的聲音出奇的溫馴。「我喜歡吃香喝辣,也喜歡打扮得很出色,好不辜負爹娘賜予我的天生麗質。」她說得一本正經,果真皮厚賽城牆。這小妮子簡直不像一個待嫁新娘,倒有幾分老鴇的精明世故,努力為旗下姑娘爭取最高福利,唯恐給買主佔了便宜去。如此形容金元寶或嫌刻薄,但不是說她沒有一分半分的浪漫情懷,面對愛情可以揚言不愛面包。實在是她太誠實了,沒辦法自己欺騙自己,她知曉,她過不來「安貧樂道」的日子,她習慣了錢來伸手、飯來張口,而且運氣不錯,出生在那個男人必須賺錢養家、女人不用為錢奔波的時代。所以,她苛求男人的經濟實力也在情理之中。郭冰岩先是悶笑,而後一陣狂笑。他素知她「口沒遮攔」,卻沒想到嚴重到如此程度,連掩飾一下也不屑為之,怪不得她貌勝諸姊,卻乏人問津。「也只有你,才配叫『金元寶』!」「什麼意思?」「也只有黃金元寶才堵得住你那張嘴。」「你把我看得這般現實功利!」她咬牙道。好歹她也是一位美少女,多少也得顧慮她一點點形象嘛!「你生性實際,半分不差。」雖然他的聲音寒冷卻十分悅耳,而他似乎在嘲諷她,以為她少不更事且歇斯底里。「你是一個被父母縱容壞的小表,精力充沛,有一個自己也管不住的舌頭,只要你一開口,大家就會忘了你外貌多嬌美,只想逃之夭夭。」「你不損我會吃不下、睡不著嗎?」元寶不禁大怒,賭神罰咒的大罵了一番,這些話都是她爹娘在最火大的時候罵僕人的,當然都是挑孩子們不在面前時才開罵。而偷听,是元寶一大堆壞習慣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項。如果她意圖使郭冰岩勃然變色,那簡直是白費精力和一碗口水。他隨時可以面無表情到彷佛戴著一層面具,連眉毛都不動分毫。「罵完了?」他反而傲慢的端給她一杯水,靜待下文。「你難道沒有神經嗎?」她劈手奪過茶碗,沒好氣的道。她敢說如果她把方才那些話原封不動的倒回給她娘听到,薛姣不假裝昏倒才怪。「但遺憾,我有。」他滿不在乎的應道︰「只是你罵人的道行太淺,是個門外漢。要不要我教你更惡毒的罵人招式?」他的反應使她無言,她帶著發燒的雙頰恨恨道︰「不必你雞婆!」「多謝,我正想省點口水。」他的聲音好平靜,卻可以氣得人吐血,「另一方面,我恰巧不欣賞『潑婦罵街』型的女人,我怕丟臉。」元寶唇角抽搐了一下,氣道︰「你可以不必那麼勉強,我又沒求你娶我!」郭冰岩嘆息一聲,道︰「你的身子全被我看光了,我不娶你成嗎?」「你你說什麼?」元寶尖聲叫道︰「你卑鄙、下流、無恥,你居然偷看我洗澡,不要臉!我恨你!」郭冰岩冷冷的道︰「你再敢胡說一個字看看!」猛一仰頭,元寶破口大罵︰「齷齪的!無恥的婬棍!下流的登徒鳴」喉嚨里亞的伊唔著,她踉蹌後退,一坐倒地下。郭冰岩像影子一樣依附著她,她跌倒的同時,一張軟墊已穩穩的貼住了她的。他點了她的啞穴,中止她對他不實的指控。元寶先是大大的一呆,隨即神色倏變,顯然這個震憾強烈又驚窒。「你毛躁的性子要改一改才好。」他慢吞吞的道︰「在你仍被喚作『金少爺』時,你拉著我去游泳,渾身光溜溜的下水,一點也不知避忌。我年長于你,不好意思再跟著你胡鬧,但看過就是看過了,我無意逃避責任。」原來,他遠比金乞兒先一步得知她的女兒身,在她自己都還懵懂之時。難怪,他死也不肯再陪同她去果泳,可是,他為什麼不到金乞兒面前邀功?他若去了,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色老頭事件發生。這須臾間,她完全失措了。他竟能道破她的心思,回答道︰「事不關己,毋需多言。況且,我並不欣賞金老頭,眼睜睜的看著他被寵妾欺騙,不會良心不安。」她早該猜到。他會同情沒飯吃的災民,卻對衣食無憂的人冷酷到極點。捂著自己的喉嚨,她圓睜杏眼死瞪他。「我必須確定你不會再胡說八道。」她急忙點頭。她終于見識到「江湖人」的厲害,她被點了啞穴,卻連他的手指何時觸上了穴道都沒看清楚。郭冰岩拍開了她受制的啞穴,在她嗆咳數聲中,他又道︰「可以不用咳了,我知道你毫發無傷,別想使我內疚。」「你無情又冷血」「嗯」他由鼻孔哼出一聲,透著一股冷銳的寒風,使元寶主動住嘴,因為,她討厭被點住穴道的感覺。滿意的頷首,郭冰岩道︰「這才對。口齒伶俐沒有錯,卻不能胡亂污蔑人。」元寶抿著嘴,眼珠子不斷的轉來轉去。郭冰岩看在眼里,卻裝作沒看見。「想不想听一件貴府新近發生的奇事?」「什麼事?」「金老頭將四女明珠許給一位叫蘇無名的乞丐,拜堂之後,就叫金明珠拎著一個布包袱跟著乞丐走了。」「乞丐?」元寶怪叫︰「明珠嫁給乞丐!」「是一個叫蘇無名的乞丐。」「乞丐就是乞丐,叫什麼不都一樣?」元寶又是激動,又是憤昂的。「想那明珠最是要強好勝,寧死不願嫁給富有卻丑陋的糟老頭子,怎肯做乞丐婆?」「看不出你還有些許姊妹情誼。」元寶大眼一瞪,啐道︰「我是在生我爹的氣,如此糟蹋親生女兒!我這是『兔死狐悲』呀!冰冰岩,別忘了我才是天字第一號受害人。」「你這算哪門子受害人?又沒讓你當乞丐婆?」「我看也差不多。」元寶挪揄的笑了。「你這樣的人是不屑于撒謊,你說沒錢就是真的沒錢,不當『伸手大將軍』難不成去搶?」「偷、搶、拐、騙,我是一樣也不會。」「完了,完了!」元寶悲鳴。「你和我一樣都是南方人,卻執意到人生地不熟的北方討生活,偏偏又無一技之長殺人的生意可不算--加上你性情冷酷,別說能言善道,要你多笑一下都不肯,如何做生意?難道你要我跟著你喝西北風?」冷哼一聲,郭冰岩的聲音又轉為冷峻。「你如今想反悔,卻是來不及了。」元寶無語,難得流露出深思的模樣,不知她腦袋里在轉什麼鬼念頭?郭冰岩這一生,對女人從不花費心思去了解,只有對金元寶例外,因為她實在太、太、太與眾不同了。或許是情有獨鍾吧!對于她種種劣跡敗德行為,他竟一體包容,還很有意思的等待她下一回的「杰作。」她肯老實安分嗎?郭冰岩暗地里吐了口氣。如果是,她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金元寶了。他沒忘記她從小就無所不用其極的闖禍惹事,而今年紀稍長,就會突變成乖巧善良的好女孩嗎?那麼,「本性難移」這句話老早被扔進大水溝了。他天生理智,從不心存僥幸。秋水一抹碧,殘霞幾縷紅。水窮雲盡處,隱隱兩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