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過千遍、萬遍,見了她,她要怎麼開口——「媽,我是紫霓……」不,這樣會嚇到媽媽的。
「你好,我要找陳淨,我是她的女兒……」不!不好,太生疏了。
「陳小姐,你記得你有個女兒嗎?就是我……」天哪!好像在指責媽媽似的,也不好。
「媽,我來送回你五年前忘記帶走的東西……」
不好!不好!這些都不好!
一旦見到媽媽,她要怎麼開口才好呢?
她心中百轉千回,此時,一聲輕輕的開門聲從圍牆後傳來,輕柔的交談聲模糊地飄過耳畔。
唐紫霓的胸口猛地撞擊了下,冒汗的手捏緊了衣擺,急切地盯著那扇低矮的生銹鐵門,屏住氣息,深怕一眨眼就錯過。
媽!我是紫霓啊……媽!
她在心中吶喊著,直相奔出去,剛踏出的腳步卻在看到門後的人走出的剎那,悄悄頓住了——一個外型敦厚的男人,手中抱著一個約三歲大的小女孩,正在和大月復便便的妻子道別,看樣子是要帶女兒去散步吧。
小女孩摟著媽媽的脖子,在她臉上印了個香吻,換來媽媽對她的溫柔憐撫,小女孩轉身抱著爸爸咯咯笑了。
男人模模妻子隆起的月復部,低語了幾句,像是不放心般地交代著她。妻子溫柔地笑著點頭,傾身在他臉頰印上輕吻,笑著揮手和他們道別。
小女孩捧著一個風箏,等爸爸一放下她,她就迫不及待地拉著爸爸的手往前沖,吱吱喳喳地好不興奮。
男人只是溫言地與女兒童言童語,兩人走向巷子的另一端。
女主人一直含笑地注視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直到一大一小的身影轉過路口,完全消失在視線外,她才撐著腰轉身走進門內。
愣愣地,唐紫霓不自覺地跟著她的背影走近石牆。
空氣中彷彿仍有他們幸福的味道,暖暖的溫馨,就像照拂在她身上的金色陽光。諷刺的是,她卻感覺不到。陳淨提起水壺彎腰為盆栽澆水,手撐著酸痛的後腰直起身,眼角瞥見一抹縴細的身影站在門口,她低喘了聲。
「誰?」
背光中,她只大約知道對方是個高中生年紀的少女,臉龐隱在光線下,讓人看不真切。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她干澀的說。
即使發覺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陳淨也以為她只是渴了。
她回了她一個安撫的笑,「沒關系,只是我肚子里的小baby調皮,踢了我一下,讓我嚇到了。」她撫著圓滾滾的肚皮,笑容里有著為人母的喜悅。
「可以……向你要杯水嗎?」唐紫霓的聲音更加苦澀了。「當然可以。」陳淨拿過院子里小石幾上的檸檬汁,倒了杯猶冒著冰涼水珠的果汁,走到門邊遞給她。
唐紫霓半垂著的面孔,被額前濃密的劉海遮住了大部分的輪廓,「謝謝。」
她輕啜了一口,握著玻璃杯的雙手微微顫抖著,「你幸福嗎?」喉間的沁涼卻像顆石頭梗住了她的喉嚨,吞不下去,卻也吐不出來。
陳淨疑惑地歪了頭,縱使這個女孩舉止怪異,但她仍親切的回答,「嗯,我很幸福。」
環顧著一片綠茵,半舊的磚造平房是伊錚的父母留下的房子;含苞的木棉花,是她踏進這里時,伊錚為她種下的;樹下有女兒念念的小三輪車,等著小主人騎著它四處游玩;一對粉蝶翩翩地飛過她眼前,飄來淡淡的茉莉花香;肚子里的胖小子又踢了她一腳,真是精力旺盛……是的,她很幸福!
唐紫霓靜靜地將杯子遞還給她,小臉仍掩在濃密的發絲下。
陳淨接過杯子,在她們手指輕輕交觸的瞬間,苦澀的聲音低啞地說——「我媽媽調檸檬汁時,也喜歡用蜂蜜。」
在陳淨微愣間,女孩轉身離開……是她的錯覺嗎?在女孩轉身的瞬間,她彷彿看到兩滴淚珠灑落。
她想喚住那女孩,女孩卻毫無所覺地漸行漸遠……對于宴會,唐家女主人關燕姿不算熱中,但她總將女主人的角色扮演得淋灕盡致,因為她喜歡賓客們對她的贊歎,她靈活的交際手腕,讓唐家的宴會多了份輕松自在。
在眾人贊揚她這個唐家女主人時,她會有陣陣戰栗的快慰。
不久前,她看見關重威的車子駛進車庫。她等了二十分,才來敲她弟弟的房門。
必重威正站在全身鏡前扣著襯衫鈕扣,後頸上仍濡濕的黑發微卷,顯示他剛淋浴餅。
「我不是告訴你,今晚有宴會,要招待法國雲霓時裝的代表,要你早點回來嗎?」關燕姿坐到他床上,仔細地撫平她長裙上的皺褶,語氣微怏。
「公司臨時有狀況發生。」關重威沒看他姐姐一眼,挑了一副鑽石袖扣戴上。
「這不是理由,重威。」
從鏡中看向他身後的人,關燕姿的裝扮和談吐猶如一個尊貴的女王。
必重威收回視線,嘲諷地道︰「那什麼才叫理由?我親愛的姐姐。」
「重威!」關燕姿怒喝一聲,差點被她惟一的弟弟惹出了脾氣,失了她的風度。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緩和自己的情緒。
「重威,你愈來愈會惹人生氣了。」
必重威嗤笑一聲,「而你,我親愛的姐姐,你是愈來愈貪婪了。」她以為他今天是為了什麼才留在公司這麼晚?「股東大會快到了,你若不想讓帳面資料太難以交代,麻煩你下回要挪用款項前,先知會一下我這個總經理,免得到時候翻開帳本,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支出。」
必燕姿揚起優美的下巴,勤于保養的結果,讓最易堆積皺紋的頸部仍是十分嬌女敕光潔,「我不能動唐氏的錢嗎?以後還不都是競忠的。」而她身為唐仕華的妻子,又為唐家生了個兒子,誰敢說話?!
「你忘了,唐家還有個小姐,叫做唐紫霓。」他冷冷地戳破她的美夢。
像是被針刺到,關燕姿倏地跳起,尖聲說︰「忘不了唐紫霓的人是你,是你一直時時刻刻提醒著我,不肯讓我忘記唐家還有個敗壞門風、下落不明的唐紫霓。」
唐紫霓,唐紫霓……沒有人敢談論起這個名字,可她卻像不散的陰魂,躲在每個角落里窺探,窺探著她的一舉一動,隨時等著在她松懈的時候跳出來撕裂她的身魂……手腕一痛,她痛叫,關重威粗嘎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永遠、永遠都別再這麼說她,否則,我將不再掩護你貪婪的行為,你就等著看唐氏是否能撐到競忠長大成人!」他的臉孔微微扭曲,森冷的神情有著堆積已久的恨意。
必燕姿奮力掙扎,依然明媚的眼眸里燃起熊熊怒火,「你憑什麼不準我這麼說她?!因為那敗壞門風的唐紫霓懷的正是你的孩子,而你卻沒有勇氣承認,因為你可是她的舅舅,是不是?我高貴聖潔的弟弟。」「你——」像是被踩到痛處,他沖動地揚掌——「打呀!有種你就打呀!」關燕姿不再保持唐家女主人的高貴風範,而是動物為求生存時的不顧一切。
「我沒有錯!這是唐家欠我的,唐家欠我的!」
看著姐姐瘋狂的神態,關重威心里閃過一陣深沉的悲哀,頹然放下了高舉的手掌……他的姐姐,是個可憐的女人。
他揉著鼻樑,像是萬分疲憊,「告訴我,這些年來唐家還你的還不夠多嗎?」
她離去的身影定在門口,「父母經商失敗自殺,被迫和論及婚嫁的男友分手,嫁給大我二十歲的債主當續弦……不夠的,唐家還我的永遠不夠!」
必重威頹然地倒在床上,听著房門開了又關,而姐姐淒然憤恨的言語仍回盪在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