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蠻錦郎 第6頁

「不是的,鳳公子,我——」她脹紅臉,急欲解釋。

「你不用多說,我明白的。」

他很體諒地打斷她的話,似怕她內疚,嘴角還揚起笑,只不過笑得略帶憂傷。這憂傷啊,多一分則太過,減一分則太少,得恰恰好才稱完美。他留下草袋,退回原處,然後靜靜撇開臉,僅讓她瞧見他低斂在眉目間的郁抑。

「薄荷涼草我也帶了些在身邊,還是鳳公子為我備上的,我……我很感激。」懷中雖有涼草,她倒是一把抓走他擱下的草袋,抓得緊緊的,然後從里面取出薄荷草,捏在指間摩挲幾下,清列氣味隨即漫開。

她不再言語,僅專注手邊之事。

她把那沁涼氣味移到老伯鼻下,不一會兒,薄荷草果然奏功,老伯申吟幾聲,晃著腦袋,慢慢轉醒。

下一刻,她移身到牛只身邊,手法獨特地按捏牛只頸側與背脊之處,她做得十分賣力,沒多久,兩條水牛蹭著身軀便站立起來了,只是圓黑牛眼像還驚恐未定,覆著水霧,看起來有些可憐,就如同那位醒將過來的老伯,努力瞠著眼,隔著一段距離謹慎戒備地盯著他。

他承認,今兒個確實太不知收斂。

今夜滿月,月盤皎白美麗,卻是他體內靈能最弱之際。

他不該一時興起,因她而興起,勉強施咒術攪擾那兩頭畜牲,誘它們沖撞。

已經夠弱了,再消耗精力施咒,今晚他要闖過自個兒的「血咒」,怕要多吃不少苦;但,哈哈,很值啊!他喜歡她懊惱又得強忍的模樣,喜歡她悔得要命又一臉歉疚的表情,喜歡她對他的在意,即便是憐憫,也很好,有憐有憫,表示心動了、疼了,她心疼他,那再好不過。他打算拿她當「藥」,她這味「藥」若肯溫馴順從于他,「藥效」才能長久。

一開始他並未察覺她尾隨在後,是直到鵝群出現、孩童教他驚哭了,而後他又獨自踏上歸途時,才察覺身後有異。

她武藝高強,輕功絕頂,卻將他視作尋常人,跟蹤他時,連收斂足音、靜息屏氣都免了,以為他听覺不出。

唉,都不知該夸她實心好呢?抑或笑她太無戒心?

東南西北村的人,無誰不怕他,唔……該說這南蠻莽林二市,沒人不忌憚他,但別人不敢來親近,絕非僅因他模樣隆異。

她瞧見了吧?

他就是如此這般地遭到「排擠」、被「拋棄」兼「惹人厭」,但越弱勢、越需要受保護的人若咬緊牙關、硬撐出堅強表面,總能加倍、加倍地惹人心憐啊……

他暫時卸下背上竹籃,一直退在幾步之外,沉默無語,看牛只恢復體力,看瘦老伯在她的攙扶下站起,看她幫老人家拉牛,將兩頭有點暈顛暈顛的水牛拉進林子里。

那老人臨走前還大膽回頭瞥他一眼,枯干的寬嘴抖了抖,最後沖著她說——

「你……你留神些……」

「老伯也請保重。牛只的事,當真是我不好,與旁人不相干。」

瞧,還替他說話呢!他心里那口氣,嘆啊嘆,也輕輕逸出唇,嘆聲像似無可奈何,鑽進姑娘耳里、心里。

上官淨很是難受。

忙完一場小風波後,天都暗了,月娘款款落樹梢。

她下意識瞧了天上圓月一眼,亦悄悄嘆口氣,然後硬著頭皮,朝退立在一旁、抿唇不語的他走去。

不曉得說什麼好,想給幾句安慰話,又怕口拙,她咬咬唇,尋了個話題。

「水牛通常極溫馴,像方才那樣暴躁的,我還頭一回見識,而且一來還來了兩頭。」她打量他,微露笑。「真奇怪,是不?」

他回她一抹淺笑。「是有些奇怪。」

語調是徐徐然,如透進春光再拂面的風;神態是淡淡然,如落在澄湖亡的一片葉;笑顏是溫吞吞,加慢煮細熬的小文火。什麼都好,就那輕斂的目光不好,一點也不誠實,他不肯對上她的眸,靜靜想掩住真正心緒。

見他忍著,她憋得更難受,張嘴欲言,卻听他笑笑又道——

「奇歸奇,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南蠻水牛真發起情來,倒有可能如此強悍。」

她先一愣,眸心略顫。「……發、發情?」

「上官姑娘別不信,能激得兩頭公水牛頂起角沖撞,不是為了掙得某頭母牛青睞,還能為什麼?」

「可是……春天都快過完了。」

「是啊,但偏就有那麼一、兩頭畜牲晚熟些,公的發情,母的發春,交配在一塊兒剛好,要是多出一頭,一女配二男,那真要掙破頭。」

這……

實在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否說笑,只是又發情、又發春、又交配的,上官淨听得頰面薄紅,幸得天色沉下,多少掩去了窘態。

這一方,鳳錦已更新背起竹籃,衣衫都半干了,整身更是灰撲撲。

「回去吧,你肯定餓了,我也餓得很呢!」撥開因泥水而黏在耳畔的發絲,他朝她點點頭,舉步向前。

上官淨隨即跟上,與他並肩同行。

她偷覷他側顏,有些話梗在喉中,那些話……嗯……其實不當問的,正躊躇著,他卻已閑話家常股溫聲詢問!

「關于「刁氏一族」的事,上官姑娘這幾日往各村落尋探,可有問出一些蛛絲馬跡?」

她淡蹙眉心,小苦惱地笑道︰「這兒的人都說我來對地方了,但我實在一頭霧水,再深問,卻沒人能說得明白。」

「不是沒人能說明白,而是沒人肯說明白吧?」

聞言,她步伐略緩。

他則轉過臉與她四目相交,了然于心的神情如針般直直刺進她心窩。

「是我害了你。」他嘆息,被紅痕佔滿的面龐重新轉正。

「什麼意思?」

「村民們一旦知曉你住在竹塢,跟我有所牽扯,怕是沒誰肯再搭理你。」說著,溫朗眉間爬上沉郁,極自責痛苦。「是我害了你。」

「不是這樣的,鳳公子——」

「正是如此!」他斯文卻堅定地打斷她的話,眉兒彎彎,鳳目彎彎,不是不在乎,而是一副心志被徹底磨礪過、最終只得坦然接受的神氣。

上官淨忽地停住腳步,一把拉住他的袖。

今夜的月終于綻出第一抹稱得上皎潔的光,他們倆佇足野地,月華拂發盈身。

氣息亂了亂,她瞳心爍輝,直勾勾瞪他。

「村民們不敢親近你,那是因為你也不願親近他們,你……你覺得自個兒生得不尋常,心里介意,一直存著疙瘩,便不想與誰交往。鳳公子,其實人與人相處貴在交心。外表再好,心不誠,那也交往不久;但只要是真心誠意,落地就能生根……村民們以為你這樣子,是身上帶邪病造成的,也因此一提及竹塢、一提及你,人人皆噤若寒蟬,怕邪氣無形中跟著近身,這、這根本是天大誤解,你卻一個字也不肯解釋,不為自己辯駁……」

他以同樣專注的力道迎視她,似笑非笑。「那麼,上官姑娘認為我這一身可怖似傷的紅痕,究竟是怎麼來的?」

適才想也未想胡亂說出許多,她胸脯鼓伏,月光悄悄溜上她頰面,潤出一張透紅秀顏。「自是娘胎里帶山來,你說過你天生如此,不是嗎?」

「是。我說過。」他點點頭,輕揚的唇弧突然有些模糊,嗓音略啞。「可怕你不知,有人尚在娘親肚子里就被邪病纏上,邪氣入血肉、滲筋骨,一輩子都擺月兌不掉……村民們所以為、所驚懼的,全都是應當的,他們應當離我遠遠,應當對我戒慎恐懼,跟我親近,那是最最不智……我勸你最好也走吧,離我遠遠的才好,你走。」

「鳳公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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