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還真小,她從沒想過自己竟有這番榮幸,得以和小護士們口中的「唐澤壽明」見面。
「麥副院長的意思是,貴院的收賄文化是源于我們這些無助的家屬自願奉上紅包的愚昧行為?」她清晰點明。
麥奇康踱到窗前,窗外暖烘烘的陽光也無法融化他臉上的寒冰。
「是愚昧,因為妳污辱了醫生的醫德。」
一句愚昧,一句醫德,讓蘇悅荷滿月復的委屈全化為怒火。
她激動地跳起身,顫抖的手指向一旁安靜無聲的楊醫生。
「他有醫德?!天啊,難道這就叫『官官相護』嗎?!」
「醫生有錯,但僅錯在迷失于金錢的誘惑。」
「夠了!你這個半路跑出來管事、不知人間疾苦的副院長,能了解什麼?!」
「蘇小姐──」
不顧護理長的攔阻,蘇悅荷沖到副院長面前,怒火沖天地開罵。「麥先生,在你殘忍地指責家屬的同時,可不可以先檢討你們自己!你們這些身著白袍的聖人們,如果真有醫德,如果真是醫者父母心,我會需要包紅包請求你們的協助嗎?!」
她想到受病痛折磨的母親,深吸口氣,忍著急欲奪眶而出的眼淚。
「英明的副院長,我請求你在指責我為始作俑者之前,好好看看我母親的病歷,好好看看我付了七十萬得到的新藥,竟是讓我母親更加痛苦難受,而你口中充滿醫德的楊醫生只是想增加所謂的臨床個案,無視她種種不適的反應。請問,如果是你,你會不包紅包嗎?你會坐以待斃面對親人的苦難嗎?請你回答我!」
一旁的護理長忙著平撫她的怒氣。「蘇小姐,別激動別激動,妳先坐、妳先坐著,有話慢慢說……」
蘇悅荷氣得渾身顫抖,一室的白袍聖人,眼中滿滿的鄙視,像是指控她,白色巨塔的陰暗都是因為她獻上紅包的關系──
「你們有什麼資格指責家屬的不是?紅包文化不是我們造成的,愚昧的是你們,始作俑者是你們,絕對不是我!」
她的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滑下臉龐,晶瑩剔透的淚水皆是來自對母親的不舍、對是非顛倒的憤怒。
「有沒有醫德也不是你們給自己戴上的冠冕,真正有醫德的醫生,對于病人的痛苦、家屬的無助,是能夠感同身受!」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我相信楊醫生絕對無法幫助我母親加入貴院的計劃,無所謂,我會在最快的時間內辦理轉院!」
她轉身。
「蘇小姐,請等等。」麥奇康挽留。
蘇悅荷頭也不回。「留下閣下的批評吧,你沒資格、我也沒義務聆听你的教訓!」
語畢,她抬頭挺胸、下巴高揚,彷佛驕傲、尊貴的皇後,不帶任何一絲挫敗,離開會議室。
麥奇康坐回座位,拿起桌上「蘇李迎巧」的病歷資料,快速翻閱。
最後,他放下病歷,冰冷地瞪視慌張失措的楊醫生。
「楊醫生,有關于蘇太太的治療方式,你是應該和我以及在場的腫瘤科主任好好解釋清楚。」
第二章
蘇悅荷回到媽媽病房時已恢復之前的平靜,臉上的淚痕也拭得干淨。
她走進病房,媽媽正在嘔吐,有名護校的實習生在一旁協助拍背。
蘇悅荷趕緊上前。「我來。」
她接手拍背的工作,並報以真誠微笑,誠心道謝。「謝謝妳。」
實習小護士站直身,甜美地漾開笑容。「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如果還有什麼需要請告訴護理站。」
蘇悅荷點頭,再度答謝。「謝謝妳!」
「不客氣。」小護士體貼地將嘔吐盆拿去清洗。
她望著護士離去的身影,眼眶漸漸濕潤。
她相信那些醫生也曾經這麼地滿月復熱誠,曾經自許是華佗再世,以救人救世為己任。
也許是現實改變了他們,也許真如副院長那句名言──
「醫生有錯,但僅錯在迷失于金錢的誘惑。」
可副院長那番會讓所有醫生拍案叫好的論調,她並不苟同,現實丑陋的一面,絕對不僅是弱勢的那一方造成的。
「媽,擦擦嘴。」
蘇悅荷將打濕的毛巾折成方塊,擦拭母親的臉。
媽媽又瘦了,原本豐潤的臉頰,像漸形干枯的花朵一樣憔悴。
「還是很難受嗎?要不要請護士拿止吐藥給妳吃?」她輕聲問著。
蘇母搖搖頭,在女兒的協助下躺回病床。
「不吃了,吃藥胃更不舒服。」她說著,疲倦地合上雙眼。
蘇悅荷拉好薄毯。「那,如果真的這麼不舒服,今天的療程就別做了好不好?」
反正做了也沒用不是嗎?只是加倍地難受。
她突然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好淒涼,讓人好無助……
蘇母無力拍著胸口,惡心欲嘔的感覺還是持續在食道間徘徊著。「好,今天暫停好了……對了,妳和醫生談得怎麼樣?」
「嗯,沒談什麼……」蘇悅荷故作輕松地聳肩。「只是一些治療上的瑣事,我和主治醫生談不到十分鐘。」
她並不想讓媽媽知道她和醫生吵架的事。對媽媽而言,和醫生吵架,簡直是大逆不道的惡行。
話雖如此,轉院的事,她是應該和媽媽好好溝通溝通。
以媽媽日漸虛弱的情況來看,轉院是當務之急、眼下最重要的事。
「媽,我听我以前的同事說××醫院對于癌癥的後續治療相當細心,而且醫院在半山腰,環境比較清靜,我們要不要轉去那邊,每天看看山、看看花,心情說不定會比較好。」
蘇母微微睜開眼,喉嚨痛得發熱。「轉院?那這邊的化療怎麼辦?」
蘇悅荷僵硬地扯開嘴角。「那邊也有其他的治療方式啊,我們試試別種方式,說不定就不會這麼不舒服了……」
蘇母完全看透女兒的想法。醫生一定是為了什麼不好的消息,才會找小荷和他們開會,她肯定是不想放棄,所以一進病房,就立刻提起轉院的事……
她嘆了口氣。「新藥沒效,也應該沒什麼特效藥了,轉院也只是安慰自己吧。」
「也說不定啊,」蘇悅荷在床沿坐了下來,彎下腰側躺,偎在母親肩頭。「離開這里吧,這里環境不好,我們去可以看山看花的醫院。這邊左看右看都是大馬路,風景早就看膩了,換家醫院,我們秋天還可以撿楓葉,感覺多浪漫啊!」
蘇母淺淺地揚起微笑。「那我們回家好不好,家里風景不是更好?」
她蹭著媽媽的頸項。「不要回家啦,家里太久沒打掃了,妳這個大潔癖看了肯定會罵死我,妳罵起人來好凶喔。」
蘇母撫著女兒細柔的長發。「我怎麼舍得罵妳,妳可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啊!」
蘇悅荷的淚悄悄地盈滿眼眶。「既然這麼寶貝我,當然就更不能夠回家,我們要找家合適的醫院治病,然後再一起回家,媽,妳說好不好?」
蘇母淒涼一笑。「傻孩子,當然好。」
母女倆擁抱著彼此,此刻,白色巨塔里的黑暗或是對未來的恐懼都暫時放下了,她們只願擁有當下滿滿、濃郁的母女之愛。
麥奇康在病房門口,看到的就是這幅感人的畫面。
行醫多年,感人的事他看得多了,經歷自然不在話下,可蘇悅荷和母親親密的互動,硬是激起了他心底好久不曾有過的波瀾。
她深深愛護著她的母親,可以從她據理力爭母親的治療權利,和現在宛如稚兒般撒嬌地偎在母親懷中,明顯感受得到。
「副院長,要進去嗎?」一旁的護理長輕聲詢問。
「當然。」
麥奇康不再多想,跨步走進病房。副院長親自出巡,身後理所當然跟隨著一群醫生及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