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恪如臨大敵地盯著那碗黑墨墨的藥,雖說自幼藥罐子的陰影猶在心頭盤旋不去,那陣陣刺鼻的藥味依然令他難以消受,可是她笑語殷然地親自端藥奉上,他就算再反感再不願,也不忍違逆了她的心意。
也罷,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他堂堂一個大男人,總不能教一個小女人笑話了吧?
他緊蹙著眉頭,依言一口一口喝了。
見他眉頭打結得厲害,風尋暖腦中靈光一閃,伸手人懷,取出了一小紙包。
「來。」她笑吟吟地打開紙包,里頭是十幾顆泛著甜香的甘草話梅子。「含一顆在嘴里,就不覺得苦了。」
他直直盯著她掌心上托著的梅子,有一絲忸怩。「這……一個大男人吃零嘴好像不太……」
「很好吃的。」她笑著,不由分說就塞了他一顆。「管旁人怎麼想,大男人又怎麼了?難不成大男人就不能吃酸嘗甜嗎?」
他怔怔地含著那枚泛香的話梅子,酸酸甜甜的滋味彌漫在唇齒間,剎那間將苦澀的藥味全沖刷一空。
她自己也撿了一枚放入嘴里,有些口齒不清地笑道;「這甘草梅子是我爹自京城‘福圓軒’老店托人買回來的,我時不時拿出來含著,既好吃又潤喉清肺……啊,不如這些都給你吧,往後你喝藥就不用發愁啦!」
「不,那是你爹買給你的,我怎能收?」他連忙道,隨即有些訕訕的補充︰
「而且我並不常怕喝苦藥……」
「得了,還跟我客氣什麼?」風尋暖嫣然一笑,「還是公子嫌棄這小小梅子上不了台面,所以不想收?」
「當然不是!」他有些急了。
論說話,邢恪哪里比得過她的伶牙俐齒?自然三言兩語便敗下陣來,懷里頓時多了一包甘草梅子。
「謝謝。」他臉頰微紅,只得誠懇致謝。
「暖兒不愛听公子和我這般客套來客套去的,好見外呀!」
她仰望著他,不知怎的,就是愛煞了他紅著臉、手足無措的模樣,不禁甜甜竊笑。
他啞口無言,半晌後才吶吶道︰「那麼……我會準備回禮的。」
「不過是幾顆梅子罷了,哪值得什麼回禮不回禮的呢?公子快快養好病,身子恢復健康,那才是最重要的。」
邢恪正要回答,驀地,外頭響起熟悉急促的腳步聲。
「公子,老奴給你準備補湯來了,你藥可喝了沒有?」
風尋暖的笑臉倏然一收,二話不說跳了起來,急急道。「我、我先走了!」
「你——」他愕然地看著那毫不淑女便要攀窗出去的小女人,沖口而出︰「暖兒,你要去哪里?」
「噓——」她身子已經一半掛在窗上,情急地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嬤嬤要是看見我,肯定又要大發雷霆了……我先走了,晚點再過來看你!」
他張口欲挽留,可她早已經翻過窗去,一溜煙不見了。
邢恪悵然若失地望著嬌小身影消失的窗口……她一走,屋子頓時又恢復了往昔的清冷寂寞。
為什麼在今日之前,他從沒發覺自己的房間竟是這般安靜得令人心慌?
「公子,你藥吃了沒……哎呀!你竟然真的喝了,太好了太好了,那你也一定要把這盅當歸枸杞雞湯吃完,這可滋補的哩……」刑嬤嬤大呼小叫地進來。
——要不就是喧嘩得太過了。
邢恪嘆了一口氣,轉頭面對刑嬤嬤像是要擾嚷得天下皆知的關懷,平靜溫柔而認命。
第5章(1)
接連著幾天,風尋暖瞞過刑嬤嬤和宅里眾人耳目,每晚都偷偷到邢恪屋里監督他喝藥。
而在邢宅里混久了,她終于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傳言中神秘又厲害的邢恪,根本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活沉悶枯燥無趣至極的淳樸小郎君哪!
他非但未出過家門,也從未和外人打過交道,所有生意上的交易全由邢嬤嬤出面,自己只是全心全意專注在雕刻上。
所以他時不時被她幾句話便逗得臉紅,青澀靦腆老實得讓她欺負起來超有成就感的。
可見得他也未曾和其他姑娘家有過交情……不知怎的,這點發現令她分外竊喜。
而且縱然富可傾城,但是他的人生卻無趣到連一日三餐都由同一個廚娘打點,所以他從未嘗過外頭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大菜小點。
這讓自小在梅龍鎮大街小巷廝混長大,有什麼好吃好玩的玩意兒全了如指掌的風尋暖簡直向情到了極點。
「公子,我跟你說呀,這‘東家酒樓’宴客用的子孫餑餑可好吃了,里頭包著的餡隔三岔五就會換換花樣,有的時候是螃蟹酥油餡,有的時候是青豆蓮子餡,而這外皮就更加講究了……」
她迫不及待將小食籃打開,同他分享今日特地出門搜刮回來的戰利品。
方才乖乖喝完了藥的邢恪嘴里含著她「進貢」的玫瑰核桃糖,滿眼溫柔地看著她。
「外皮?」
「是啊,這外皮是用栗粉加糯米和麥子粉搓揉而成,燙熟了之後又香又滑又彈牙,嚼勁十足,而且吃多了也不怕傷胃。」
邢恪的視線落在那一朵朵形若小元寶,卻在上頭捏出小巧精致花樣的小餑餑,滿富興味地研究著。「這模樣挺漂亮,是牡丹吧?」
雪白的元寶餑餑捏合處,綻放了以紅花微染出的粉紅色牡丹,暗合「富貴花開」之意。
妙極的巧思,著實令人驚嘆。
「是牡丹沒錯,東家不只婚宴大菜做得好,就連點心師傅手也巧,不只是牡丹,連杏花、桃花、薔薇都捏制得出,我還听說有些繡莊的姑娘特地前去求教,臨摩他們的花樣做圖樣呢!」風尋暖一頓,不禁笑道︰「听了我叨念了一大堆,公子還是先嘗嘗看滋味吧!」
邢恪依言嘗著那小巧如花朵的美麗餑餑,一口一個驚奇。
「好吃吧?」她眼兒發亮,滿臉盼望地看著他。
「嗯!」他重重地點頭,微笑了起來。「暖兒,你真厲害,推薦的每一樣點心都這麼美昧。」
昨天是「鹿鳴軒」的鹿脯萍花羹,此菜取自詩經「悠悠鹿鳴,食野之萍」之意,入喉清爽、余香繞鼻,毫不膩口,令病中沒什麼胃口的他,也忍不住吃完了滿滿一盅。
前天是「小知居」的梅餅,是以梅花蜜和松子蒸搗入餡,酸甜香冽,人口即化。
他從不知梅龍鎮上有這麼多可口特別的菜式點心——不,應該說,他從不知邢府之外的世界竟是如此豐富生動有意思!
不只點心,她還在舊書鋪里買了許多連環畫集子、笑林外傳、鄉野奇譚……成堆搬進他屋里,說要給他解悶用的。
他很是感動,卻也不免又好氣又好笑。
她這學徒還沒領到頭一月的薪俸,就已經不知先倒貼幾個月的銀子了,這筆帳真是怎麼算都不劃算。
「公子,這可不是我自夸,舉凡梅龍鎮食衣住行育樂,問我就對了。」風尋暖驕傲地一昂小下巴,可得意了。
他笑了。「看來以後我還得多向你請教才是。」
「好說好說,」她俏皮地道︰「只要公子有命,小的無不從之。」
他眼底笑意更濃了。
風尋暖望著他蒼白卻溫柔的笑臉,不禁跟著展顏莞爾。
說也奇怪,仿佛只要能夠像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的笑容,看著他吃得心滿意足的神情,她就覺得心頭有股妥貼踏實的感覺。
真希望能永遠這樣逗著他、陪著他、寵著他……風尋暖支著下巴,痴痴地瞅著他,此時此刻,已經渾然忘卻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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