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了一聲,低沉的說︰「妳這人真是夸張。」
「什麼?」恩美又吃了沾滿肉汁的蘆筍。「你說啥?」
「夸張。」解英重復一次,並優雅的吃著。
即使他很餓,也不會像她這樣大剌剌的吃東西。
「我哪里夸張了?」恩美說著,嘴巴還是不停的吃。「這飯菜真的很好吃。」
「如果妳這冒牌的肅能親王還能繼續當下去,妳就知道老吃這些東西,有多折騰人。」解英冷冷的反駁。
「不會啊。」恩美吃得不亦樂乎。「只要你吃過下人吃的蘿卜粥,就知道自己吃的真是山珍海味。」
解英又哼了一聲,如往常一樣,從容地用餐。
但吃著吃著,他的視線卻不時的飄向恩美。
這是一頓很普通的中飯,他跟面前的這個人,沒有任何利益、沒有任何交情,席間不用堆起那種虛偽的笑,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只是很單純的吃著。
這樣吃著,心頭沒有負擔,心理自由自在的,想說什麼話,似乎都可以。
他這才發現,他想卸下這親王的包袱,不知有多久了。這是誰的魔力?
他放下筷子。「其實妳可以不必管我。」
「啊?」恩美還沉浸在美食的快樂中,有些樂胡涂了。
「因為我什麼都無法做。」解英笑了,笑得有些無力。「或許一輩子都變不回來,不是嗎?如果妳想要什麼答謝,我可給不起。」
恩美皺眉。「我從沒想過打賞這種事,你少看不起我。」
「那妳何必管我?」不知為何,解英就是想要問到底,或許答案如他所料,是難堪的、是殘酷的。他知道,人都是現實的,怎麼可能做這種白費力氣的事?
他也想知道,這世上是不是還有一點不一樣的答案,是他不明白、沒發現的。
恩美一臉不解。「你真的很奇怪呢,解英。」
「什麼?」解英不高興了。「不要用一副看怪胎的眼神看我。」
「我以為你很聰明,很敏感。」恩美說︰「有潔癖的人不都是很敏感的嗎?」
「呵,妳拐著彎罵我啊?」解英瞪她。
「那你說吧,你又何必管那些和州難民?」
解英一頓,沒回話。
「你說一下原因啊。」恩美續道︰「其實哪里的官員都一樣,我們家羅州也是這副德性。只要水沒有淹到那些官員的家里,他們就從來不緊張;可你不一樣,這些人不是你的誰,你卻急著要家宰提供救助給他們。你說說看,這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解英被問得緊了,只能淡淡的說︰「這種事還要說什麼,不就是因為看不過去嗎?」
「做同樣事情的你,問我這種事的原因,實在很可笑。」恩美搖搖頭,說淂很無奈。
解英又是一瞪。這只小兔子,雖然好心的替他緩解這尷尬的局面,可卻仗著比他大的事實,對他越來越沒大沒小。
「啊,對了,或許還有另外一種感覺。」恩美想起了什麼。
「什麼另外的感覺?」解英問。
「看到你變小的時候,我除了很震驚,還有……」恩美逼近他,笑嘻嘻的。「很像以前,無法眼睜睜的看著妹妹的布女圭女圭,順著溪水流走的感覺,所以啊,一定要跳下去把它撈上岸。就這麼簡單。」
解英的眼皮在跳。「我……我是那個布女圭女圭?」
「對,順水流走的布女圭女圭。」恩美模了模解英的小小頭顱,還開心的說︰「這要謝謝你呢,替我找回我的童年。」
解英厭惡的拍開她的手。「別模我的頭像模小狽似的!」
恩美手撐著兩頰,像看心愛的玩具一樣看他。
「照顧你,就像照顧布女圭女圭一樣。」恩美說︰「我五歲開始,就沒玩過布女圭女圭了。」
「哼,不說了,吃飯!」這小兔子敢鬧著他玩,真是的。
「對,吃飯,那麼好吃的飯菜,等你變回來後,我可就沒法輕易吃到嘍!」說著,她又快快樂樂的嚼起鮮美的河鮮。
解英的眼楮,再度不由自主的回到了她發紅的小臉上。
那張小臉,是那麼知足、幸福的笑著。很單純……
她剛剛說︰等以後他變回來,她就沒法吃這麼好吃的菜……
她期望他變回來嗎?
她不希望自己能一直扮成肅能親王,代替他的位置,享受榮華富貴?
或是,她其實沒想過,要求變回來的他,給她一些獎賞?
她只是單純的,看到他,就像看到一只順水漂走的布女圭女圭那樣,不忍心,所以把他撿了起來?
沒想到,他的生命中也能闖進這麼一個心思單純的姑娘。
真是沒想到……
想著想著,解英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
身旁有個沒心機的人陪著吃飯,似乎讓飯菜變得可口了點,不這麼像嚼蠟了。
夜晚,恩美一樣穿著解英的衣服,睡在他的床鋪上;至于解英,她則幫他準備一個小籃子,里面鋪了暖和的棉絮,讓他像睡在床上一樣舒適。
「灑點花瓣,會更像公主呢!」入睡前,恩美笑哈哈的說。
解英垮了臉,他想,下次她大概會想把他的頭發編成姑娘的辮子吧?
入睡至三更,解英忽然覺得床上有響動;他極淺眠──畢竟平常有太多人要他的命,睡得太熟,什麼時候去見閻王都不知道。
他沒有馬上睜開眼,只是微微瞇著,觀察四周,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發現,是身旁的恩美。她起床了。
夜還這麼深,她起床做什麼?
他繼續觀察她,但她只是一個人靜靜的坐著,動也沒動。
餅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迎向窗外的明月。
灑進窗內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將她頰上的淚痕照亮了。
解英的心緊緊一繃。
這小兔子,哭什麼?
接著,恩美轉過身,面向他。
他忽然覺得氣氛詭異。
雖然她背著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隱隱明白,恩美的注視不同尋常。
然後,她朝他伸出手,好像想要抓住他。
解英差點兒反抗,可在那之前,恩美又縮手了。
他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他為了自己的戒心而慚愧。
這小家伙說過,她從五歲開始,就沒玩過布女圭女圭,或許她只是想抱一抱「真」的布女圭女圭罷了。
她是個單純的人,還這樣幫他,他應該收起戒心,跟她坦誠相對。
解英這麼告訴自己。
最後,恩美果然沒有對他做出什麼,過不久,她就躺回床上,睡著了。
他靜靜的听著她呼息的聲音,之後爬下籃子。悄悄的靠近她、看著她。
她臉上的淚痕還濕潤著。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以為這家伙只會開心的笑,完全不知道眼淚長成什麼樣子呢!什麼事會讓單純又天真的她哭成這樣?
他想起自己之前對她又冷漠又諷刺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躺回籃子後,他想,小小的他,能為她做些什麼呢?
只要別再讓他看到眼淚,對她溫柔一點,他倒是願意紆尊降貴做做看……
當他這麼想時,他並沒發現,有種異樣的情愫,正在他心底緩緩的發酵著。
解英很想對恩美溫柔一點,畢竟,他現在得看她臉色吃飯。
可是在跟她相處過後,他才知道自己的脾氣有多差。
要他和顏悅色的叫一個不識字的人幫他批奏報、寫折子,簡直是不智之舉。
恩美甚至連筆都不會握呢!
「不對不對,不是那樣握,這樣握筆怎麼會穩呢?」解英不耐煩的碎念。
恩美手忙腳亂的調整手勢。「那、那是這樣嗎?」
「像點樣了。來,寫個字,我瞧瞧。」解英嘆口氣,免強算她過關。
「呃……」恩美卻遲遲下不了手。
「又怎麼了?」
「我……好像跟你說過,解英,我不會……」恩美很害羞。「我不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