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竟然連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坐在這張書桌前,只會讓他想起,他執著那家伙的小手,一筆一畫的,教她學字;然後,她會紅著臉,害羞,卻也有些欣喜的看著他。
當她那樣看著他的時候,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是多麼的真實;直到現在,他都不覺得那是騙人的。
解英嘖了一聲,趕緊離開這張桌子,煩躁的在房里踱步。
事情剛被揭發時,他無法冷靜;恩美不想辯白,他也以為自己不會在意,卻沒想到現在的自己,會因為無法取得一個合理的解釋,而連半件事都做不下去;甚至連皇兄的死,都無法讓他有危機感。
他對這個小女婢的在乎,已超乎自己的想象了。
他站在原地,安靜的沉思。
最後,他毅然決然的離開書房,往只有下人才會去的地方走去。
提供全府膳食的廚院頗大,是個三進的院落。
解英剛走到大門,就被剛處理完事情要出來的家宰看到。
「啊!王爺!」家宰見解英要入廚院,趕緊問︰「王爺有事要吩咐小的?」
解英不著痕跡的瞥了左右,神情自若。「恩美那件事,沒有任何人知道吧?」
「當然。」家宰的表情有些不屑。「雖然她做了那麼可惡的事,但小的謹遵王爺吩咐,沒有對任何人說。」
「她在這兒……過得好嗎?」解英很自然的提問。
「咦?」家宰一愣。
「我在問你話。」解英擺起臉色。
「呃……」家宰好像沒想到,解英會用這種關懷的口氣問起恩美,不禁有點結巴。「這個……」
解英皺眉。「怎麼?不敢說實話嗎?」
家宰吸了一口氣。「王爺啊,您從來不會管這種事的。」
「到底怎麼了?」解英覺得是有蹊蹺。「我要看看她。」
「這……」家宰本來有點猶豫,但看解英臉色很差,便趕緊答應。「是的,王爺。」
家宰領著解英走進去,在廚院里的下人,全是第一次看到解英走在這骯髒破陋的院子中,個個傻了眼。
有人回過神,趕忙要喚︰「王,王爺……」
解英伸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手一揮,要大家做自己的事,不用理他。
家宰帶著解英走到了最後一進院子,這里人很少。
解英听到用力刷洗的聲音,在院子的角落響起;角落因為隔了一層土牆,讓剛進來的人,沒法馬上看到在角落的人影。
家宰問︰「恩美就在那兒,要小的去喚她嗎?」
解英擺手,小聲的說︰「你留在這兒,我自己過去。」
說完,解英就腳步極輕的走過去;繞過牆,他才看到了蹲在角落就著井水,刷洗衣物與一堆鍋碗瓢盆的恩美。
首先讓解英覺得刺眼的,是那身灰黑土氣的衣裙下,裹著的單薄至極的身子。
以前的恩美雖沒多健壯,但解英一眼就看出,她整個人因為憔悴而瘦了一圈;她的側臉極為蒼白,雙眼紅腫,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一樣;散亂的發絲布在兩鬢,更襯出她的狼狽。
他想,如果她再繼續瘦下去,是不是會變成一片冬季的干枯葉子,隨風逝去?
她這樣對他,如今遭到這樣的下場,他應該要覺得快意,因為這就是背叛他的人最應得的報應。
可是……為什麼他心里卻有著這麼不舍、這麼心疼、這麼痛苦的感覺?
他也搞不懂自己了。
解英看著恩美用力刷洗衣服的雙手。
那雙小手,曾經以柔軟、潔白的姿態被他握在手里,跟著他習字,可如今,卻被冬天的冰水給凍得通紅起皺;光是這樣看著,就為她感到疼痛了。
他突然好想握著她的手,給她呵呵溫暖的氣息。
忽地,他一愣,轉身招來家宰,低聲問︰「她的工作,不是只有燒柴嗎?」
家宰答不出話。
「什麼時候還要洗衣、洗碗了?那不該是浣院的工作嗎?」雖然他從不經手這些管哩,但至少還有些眉目。
「那些衣服,是這廚院某些人的……」家宰戰戰兢兢的解釋。
「下人的衣服,該自己洗,不是嗎?」解英低低的聲音越來越緊繃。「這不是她的工作吧!」
家宰猶豫了好久,才在解英的瞪視下,說出了實話。「有些人以為……她『失勢』了。」
解英挑眉。「什麼?」他難得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不再服侍王爺,便是失勢,所以……」
「所以就這樣欺負她?」解英的聲音不自主的提高,滿含怒氣。「所以把不是她的工作,全丟到她身上?」
因為聲音很大,連刷衣聲都蓋不過;恩美听到了聲響,很自然的回過頭──
她的臉色更加蒼白,眼楮睜得像銅鈴一樣大地看著家宰,還有解英。
解英也一愣,對上了她的眼楮。
那雙眼楮,曾經讓他覺得可愛、善良、胡涂,卻是值得信任的。
如今,卻只有憔悴、哀傷、疲憊、驚恐,充斥其中。
為什麼她寧可不說出實話,也要讓自己變成這樣?這個家伙……
恩美尷尬的別開眼楮,趕緊低下頭,繼續賣力的刷衣。
那種窒息的感覺,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時,院里來了人,大聲而不客氣的喚道︰「喂!燒柴的,快來啊!妳躲在這兒偷什麼懶啊!再遲了,連蘿卜飯都不給妳……」
那人走進了院落,忽然發現解英不但在這兒,還回過頭,狠狠的瞪視他,馬上噤聲了。
他趕緊堆上虛偽的嘴臉笑道︰「啊,王爺,真不好意思,小的不知道您在這兒呢……」
在解英身後的家宰趕緊甩手,示意這家伙離開,王爺正生氣呢!
恩美一听到那人呼喚,就立刻起身,把手邊忙著的活兒擱下,低頭來到那人身邊說︰「方叔,我這就去。」
解英深深的注視她,即使沒有抬頭對視,恩美也清楚。
她心里一陣翻騰,趕緊逃開這樣的目光。
解英默默看著她的身影走遠,直到不見。
王爺不說話,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幸好最後,解英還是開口了。「家宰。」
「是!」家宰一顫,趕緊答話。
「一會兒讓恩美來找我。」
「呃?」兩個人都瞠目結舌。
「順便把午飯備妥。」他說︰「我今天要喝到雞湯。」
「呃……是……」
離開之前,解英又說︰「以後,給大家兩天一餐肉,吃白米飯。」
「啊?」兩人又是一陣驚訝。
「吃什麼蘿卜飯啊?我肅能親王府的伙食,什麼時候比難民還不如?」
「是……」
解英離開了,留下兩個不解的人。
家宰喃喃自語。「真沒想到,我們因為恩美的關系,加菜了……」
第7章(2)
恩美站在寢殿外,猶豫了很久,腳步遲遲不肯跨前。
她不懂解英為什麼要找她,找她是要羞辱她嗎?或是判她更重的處罰?
不過怎麼羞辱、怎麼處罰,她都想象不到,因為,她心里一點也不害怕。
照理說,她應該要感到害怕的,可是,她此時的心情卻五味雜陳。
稍早在廚院,看到解英那樣望著自己時,她為難的心情,反而比恐懼更多。
她並不想見解英,因為那只會讓她感到愧疚,心里的某個隱憂,也會被突顯出來,讓她怎麼也避不了。
恩美深呼吸,拍了拍自己骯髒的衣裙後,才走進了寢殿。
她繞過廊道,抬頭正要敲門,卻一愣,接著連忙低下了頭,就怕對方會看到她忐忑不安的表情。
原來,解英早就站在廊道上等候了。
在這廊道上遠望,可以看到她剛剛站在原地躊躇。
「我剛剛就在想……」解英看著恩美,沒有微笑,語氣平淡地說︰「妳什麼時候會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