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們是夫妻。他們同住在一個屋詹下。
然而夜里,他們卻是分開的。
汝音睡在東廂房,她的丈夫——裕子夫,則睡在西廂房。
婚後一年,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
但今夜,汝音穿過幽幽的長廊,來到她丈夫的房間。
夜深了,他還沒入睡,汝音在他的書房里找到他。
她看到他在讀幾份奏本,神情嚴肅。不過,她的丈夫一直都是這樣,才三十出頭,年輕端正的五官總鎖著一種滄桑的肅穆與輕愁,她甚至從來沒見過他笑。
她想,會不會是因為他年紀輕輕就得背上一個沉重封號的緣故呢?
清穆侯,在這個國家,甚至是牡國,只要一提起,總能引起眾人的議論。
忽然,一聲重響驚醒了她。
她看到她丈夫拿起他的細煙管,對著銅盆敲出里頭沒味的煙屑,又重新在煙管里添上煙膏與藥草,正點了火要抽上一口。
濃郁的藥味讓汝音覺得很難受,她實在不懂,為什麼她的丈夫能忍受這宛如垂暮老人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子夫。」她輕聲喚他。
裕子夫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汝音,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他的注視,讓汝音愣怔一會兒。他那雙透著青如翠山色澤的眼眸,不但稀奇,更讓他的每一個眼神都染上冷漠疏離的感覺。
所以她討厭這種青色,這種讓她覺得拒人于千旦之外的……疏離感。
「子夫……今晚、今晚,可以請你、請你……那個……」她害怕、她羞窘,她根本就說不出口。
汝音就這樣張著小嘴,與裕子夫遙遙對望。
裕子夫吸了口煙,再緩緩吐了口氣。
汝音還是支支吾吾的,根本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有什麼事?」裕子夫聲音平板,沒有絲毫的不耐。
「請你……」汝音豁出去了。「和我同床。」
裕子夫微微挑了挑眉,仍是一如以往的不發一語。
汝音繼續說著。「我、我父親說……他想要個孫子。」
他沉吟一聲,算是回應。
「所以,我們……得同床。就今晚……就今晚。」汝音的口氣像是一種懇求,又像是在劃分界線般的強調。
頓時,室內安靜了一陣子。
「我知道了。」說完,裕子夫繼續讀著手中的奏本。
汝音一愣,不知道接下來她還要做些什麼?
餅了好一陣子,裕子夫抬首,卻看到自己的妻子還站在那兒,一臉不知所措。
他邊讀著奏本,邊淡淡地說︰「天冷,先到房里,我一會兒就來。」
汝音吶吶地點頭。
她正打算要走出書房,卻又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要說些什麼。
于是她回身,很誠懇對她的丈夫鞠躬。「謝謝。」
對丈夫願意與自己共房,她說謝謝是因為她不想失了禮數。
但她隱隱覺得自己的這聲謝謝,其實把兩人的關系又推得更遠了。
這樣對嗎?
可即使不對,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樣和這個男人相處。
成親之後的這一年,他們幾乎沒有一天是活得像一對夫妻的。
裕子夫看著她良久,最後淺淺道出一句。「不客氣。」
就像他隨手遞了一個東西給她,她說謝謝,他則回答不客氣。
明明兩人說的是夫妻間最親密的事,他們卻只能這樣。
汝音又回到那條幽幽的長廊上,她默默地望著位于長廊底端黑漆漆的臥房,慢慢地走過去。
她的步伐、她的身影,被廊上的裝飾精美的燈,篩下了許多孤寂……
第1章(1)
冬季之寅時末,陰霾的天空邊緣逐漸滲出絲絲如針線一般細的晨光。
穰原的大地還是籠罩在黑暗之下,屋舍里都還是濃濃的睡意。
清穆侯府邸里的花廳,卻總是在這個時分燈火通明。
兩位府邸里的主人都得趕在卯時之前上求如山,畫卯辦公。
晨霧彌漫的清穆侯府,原來的寂靜擴大了婢女們準備早食的窸窣聲響。
兩位主人分坐長案,一南一北,彼此還隔著一盆開得茂盛的香蘭,自個兒的吃食盤碟都圍繞在面前,自成一個世界。
進餐時,總是這樣沒有任何談話。
汝音本來習慣了,但今天她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悄悄抬眼,看著坐在另一邊的——她的丈夫。她很慶幸彼此之間放了一盆香蘭,讓他們不易窺出彼此的情緒。
每次看到她丈夫冷淡的臉龐、毫無溫度的眼神、只為自己的執著而前進的挺拔身影,對于兩人之間總是靜默的氣氛,她都是用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說服自己——他們不過是靠媒妁之言而成婚的夫妻,本來就不需要交心。
不過,這等大事還是得對自己的丈夫說,對吧?
但汝音真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低頭喝了一口用鮮菇煲出的粥,再抬頭,她的丈夫仍低著首,在讀著朝廷發行的雜報,了解朝上其余各部的奏告與事宜。手上還是揣著那只寶藍色澤的琺瑯釉煙管,徐緩地抽著。
他這抽煙的架勢,無形中加重了他給予旁人的壓迫。
那架勢,有著他的從容、他的穩重、他的篤定,好像在在都宣示著他對每一件事都已經掌握住,更像一個已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老者,不怒而自威,世上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的心緒大起大伏。
這就是她的丈夫,裕子夫。
英俊深刻的五官,高大挺拔的身材,每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著軍官的綱紀——這是因為他們家族世世代代,皆為高階武官出身。
這樣的男人,讓人根本不想,也無法親近。
她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嫁給這樣的男人。
他是一個會讓她遲疑,該不該把懷了身孕這等令人歡喜的消息告訴他的人。但是不管怎樣,她想她都得告訴他。畢竟,他們還是一對夫妻。
汝音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開口。此時,裕子夫伸手拿了茶碗,卻不知怎麼搞的,看似正常的手,卻在拿了東西之後猛烈地顫抖。
他皺眉,想將茶碗放回,卻因為手臂上的傷,雙手忽然一陣無力,茶碗便這樣摔落在地上。
服侍的牌女們趕緊上前收拾。
他面無表情,轉開了視線,佯裝無事地繼續讀報。
汝音曾听這個家的老總管——老方說過,她的丈夫之所以會吸藥煙,是因為眼楮不好,每逢天氣變得濕冷,總讓他手臂上的傷又悶又痛,使他幾乎拿不穩東西。
到底要不要問問他有沒有事呢?汝音想。
「子夫。」她輕輕地喚著他。
裕子夫抬頭,青色的眼眸對著她。
汝音有些緊張。「你,沒事吧?」
「沒事。」他很簡短地回答。
「手,很痛嗎?」
「習慣了。」
「需要看大夫嗎?」
「不用。」
那聲音很冷,冷得讓人覺得他想將兩人的距離拉得遠遠的。
說完,他又低頭看報。
不知為何汝音覺得有些難堪,有些不滿。心里一股怨氣不停涌出,讓她忍不住開口。「子夫。」
裕子夫又抬起頭,冷冷地看著她。
「我懷孕了。」她說得很急。
頓時,長案上一片靜默。
夫妻兩人相望,汝音緊繃的臉對著裕子夫淡漠的臉。
這凝滯的靜默,影響著在場的每個人,連牌女們都不敢吭氣、不敢動作。
汝音等待著,等著他一聲帶著些許歡快的話語,就算只有一句也好,一個字也行,至少讓她有一種作為人妻、即將身為人母的喜悅與期待。
但裕子夫只是低沉地說出一句。「是嗎?」
汝音僵住了。他沒有別的、沒有其它想對她說的話了嗎?
只見裕子夫招來婢女,婢女端了銅盆與一瓷碗的水來到身旁,他喝了口水,用帕子遮著漱了漱,將水吐在盆子里。之後婢女又遞來一只漆木糖盒,他取了一顆腌制的蜜橄欖含在嘴里,以止抽藥煙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