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縈夢牽 第14頁

原來連作鬼都有快樂。看著綠袖,珍珠只能默然。老實說她不懂這種快樂,雖然她已經漸漸習慣跟鐘重在一起的日子,習慣他的沉默、習慣他總是站在自己身後默默守護——

綠袖他們消失之後,山坡上就只剩下她與鐘重,遠方天際已露出魚肚白,雞啼的聲音遠遠傳來。

這是幾百年來她第一次見到破曉,天際隱約透著暗金色光芒,再過不久,太陽就要出來了。

她坐在樹蔭底下默默地望著天空,而鐘重就站在她身後,一如往常靜靜等待著。

他怎麼會如此有耐心?是因為他們反正已經沒有了生命、反正已經沒有了時間嗎?

「為何給我護靈印?」

鐘重不答。

珍珠回頭望著那襲暗灰色斗蓬,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了解鐘重的想法,卻一無所獲。

「你真是莫測高深……」說不得,只得嘆息一聲。

她的嘆息令鐘重猶豫了幾秒,他開口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這一張一合之間的猶豫,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實不是莫測高深,是因為他自己也沒想過為什麼,當時她太脆弱,于是便給了她護靈印,他沒想過需要什麼理由。

罷剛金無極笑著問︰待她那麼好所為何來?

他同樣答不出。狩魂使們全都知道鐘重帶著個驕傲的珍珠游靈,鐘重耗盡修行給了珍珠一個護靈印——這些傳言他都知道,也都听過,不少狩魂使問過他類似的問題,只是他從來都沒有答案。

起初的不以為意到現在連他自己都要問︰為何待珍珠特別好?

是因為珍珠是他千百年來唯一的伙伴嗎?

他很想這麼回答,但總覺得這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答案,真正的答案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于是他也就只好不斷的沉默,幸好所有人都習慣了他的沉默——除了他自己之外。他很想為自己找一個答案,而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跟珍珠相遇之前的那個自己了。

蟲子,從來不需要答案,只有「人」才需要。

「我還是認為你們想的不對。」珍珠突然這麼說道。

你們?誰是你們?你們的想法又是什麼?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反過來想,再怎麼可惡的人必然也有可憐的地方吧?不是嗎?」

他說過這句話嗎?鐘重也在努力回想,卻想不起來自己幾時說過這句話。他說的話夠少了,而記錄中可沒出現過這句話。

此時晨曦透過薄薄的雲照耀著小鎮,天終于亮了。

珍珠回頭給了他一抹微笑。「咱們回去吧。」

咱們。

鐘重望著珍珠,懷疑自己是否听錯了?

幾百年來,她第一次這麼說。

第六章

墨黑的夜,人間一片靜謐。

那屋里幽幽暗暗,月色冷光映照著一室死寂。

穿過廳堂,堂上神佛默然;穿過一室室居住著人的屋舍,他們來到宅子最深的角落,那是一間置放著眾多雜物的小房間。

幾張椅子、一張破舊木桌、各式荒廢不用的器具全堆在這里面,月光從屋頂上緩緩流動進來。映著月光,這屋子隱約透著一絲絲微弱氣息。

房間深處的角落里有著一抹幽影,她靜靜佇立著,以一種靜謐的姿態望著房門。

那影子太淡了,淡得幾乎連他們都看不清晰。

「殷氏。」珍珠喚道。

那女子並沒反應,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如煙似霧的影像不動,仿佛嵌在這冷冷的月色之中。

「殷如憶。」她又喚。

女子終于緩緩回頭望著他們,她的眸色是如此冷淡,穿越了鐘重與珍珠、穿越了時空、穿越了一切。

珍珠走到幽魂面前,望著她腳下的角落,角落里放著一個木制的首飾盒,從盒子上的厚厚塵埃看來,這盒子已塵封許久許久,不知在這角落放置了多少年。幽魂就是從這盒子里出現的,白日她便躲在盒中,夜里便以這種姿態靜靜地站著。

珍珠望著名為「如憶」的幽魂,她幽遠的神態里還有著愛恨情仇的痕跡,但卻好遙遠好遙遠。那姿態穿越了千年時空,卻只留下一抹影子。

「她被關在盒子里幾百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找到過她。」

「幾百年?!」珍珠咋舌。

「她死很久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魂魄一直沒有被找到,原來是關在這盒子里……」鐘重望著那木制盒子,表情透著一絲疑惑。「可這只是普通的木盒,沒能力鎮住魂魄幾百年。」

如果不是他們路經此地,感受到那一絲微弱氣息,殷氏或許永遠不會被發現,只留下冥界一宗無名懸案。

「也許……是她自己甘心留下。」凝視著殷如憶,珍珠有了答案。如果不是心甘情願,怎可能在一個木盒子里住上幾百年?

「我們走吧。」鐘重搖頭轉身離開。

珍珠急忙追上來,「怎麼走了?那她呢?」

「她原本也就無善無惡,是一抹即將幻滅的原靈,再過不久便也四散了,抓不抓她都沒有關系。」

「幻滅?」珍珠驚愕地扯住了鐘重。「幻滅?」

「時間太久了,幾百年來她守著盒子等著,就這麼等著等著,將自己的原靈愈等愈虛弱,如今她的良人早已轉世,但她像明白又像不明白……」鐘重想了想,不由得失笑,「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她的情況,總之她是即將幻滅了。」

「不不!這怎麼可以?!」珍珠猛然搖頭,扔下鐘重回頭。

「珍珠,」鐘重蹙眉喚道,「沒用的,她听不懂妳的話,她早已經等成一抹回憶了。妳不明白嗎?她甚至連鬼都不是了。」

「醒來!」珍珠趨前對著女子大嚷︰「快醒來!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妳會消失的!連回憶都不是了!」

鐘重不說話了,他又成了一襲暗灰影,靜靜地佇立在一旁。

「幫幫我!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叫醒她!」

「她是連怨念也沒有的鬼。」

連怨念也沒有的鬼?

珍珠望著眼前的游靈,她好淡啊,莫說人見不到她,就連身為鬼的她也幾乎無法清晰地看清楚。她看過的靈魂很多了,多得有足夠的經驗了解鐘重所說的並沒錯——殷如憶就快消失了,她的原靈將會消逝在天地之間,再也不存在。

盡避是那麼那麼的淡,她依然在女子眼底看到了思念。

她是思念著一個人……

珍珠打開了地上的木盒,里面放著一撮鉸下來的發。「是為了這個?」

木盒打開的舉動仿佛驚醒了殷氏,她微微低下頭凝視著那撮發絲。時間已經過了多久了?那發絲卻依然如過去一樣光潔如絲,她的眼光溫柔了。

這是她與她良人的約定,「結發千年」;當年愛意正濃的他們這麼悄悄地訴說著,而她遵守了這個約定。

珍珠說不出話來了。望著木盒子里的發絲,她深深了解殷氏等待的心情,只不過她太傻了,竟然就這樣痴情地等過了幾百年。

屋子里的男人,是她的良人吧?木盒幾度輾轉,終于還是回到了主人身邊,只是男人並不知道,也並不理解。

這屋子里沒有鬼魂,有的只是一縷等待了千年的相思之情。

屋子里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的幸運,更不明白自己的殘忍。宿命的因緣誰都說不明白,或許殷氏命該如此,但千百年的等待又豈是一個「命該如此」所能解釋?

珍珠無言地離開了屋子。她遠遠地望著那小屋的燈光,心里百味雜陳。看著殷氏,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鐘重站在她身邊靜靜地守候著,什麼話也沒說。

「你為何老是這樣!」突然,她惱怒了起來。

鐘重就算覺得有什麼疑惑,也沒表現出來,依然只是靜靜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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