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向日葵傳說 第4頁

「初一……」老張坐到他的身邊。面線已經有點涼了,快吃。」

初一低著頭接過碗,不讓他看見他的淚水,他努力將碗里的面線吃光,在吞咽間總有間斷的硬咽聲傳出———

「男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愛哭。」老張沙啞地說著︰「你還要照顧你女乃女乃。」

初一吃完了面線,輕輕地將碗放在旁邊,抬起臉來,臉上的淚痕猶濕︰「我阿婆是不是會死?」

他沒有說話。

「我听隔壁的王太太說,人死了就會被埋在土里面,永遠都不能再起來?」

他還是沒有說話。

初一靜靜地哭了幾聲,那聲音無比的悲慘︰「如果阿婆死了,你就會帶我去找我阿媽對不對?」

老張終于輕輕的開口︰「你想不想你阿媽?」

初一搖搖頭,從很多人那里听來的——他們說他的母親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他們說她不知道和誰生下了他之後就被抓去關起來了—直到現在,剛剛阿媽說她早就應該放出來了,可是她卻連看都不來看他們一眼。

「你不想看看她?」

「有什麼好看的?她也不想來看我和阿婆。」他的聲音里有倔強的壓抑。

老張嘆口氣,他也听說過初一的母親不是個好女人,她生下初一之後就走了,沒多久就有警察來說她和娼館的保鏢聯合搞「仙人跳」被抓到了判了刑。這幾年來也沒見過她寄錢或者是來看看老太婆和初一——

這樣的女人就算把初一交給她,恐怕她也不會好好對待這孩子的。

「她不是好查某人。」

這句話他是用台語說的,老張訝異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初一堅決地用國語再說一次——「她不是好女人。」

「你怎麼會這樣想?她沒來看你一定有原因的……」

「因為她被警察抓去關起來了。剛剛我阿婆說她早就應該被放出來了,可是還是一樣沒來。她也沒有寫過信給我。」

「初一——」

「我不要听,我也不要去找她。」初一站了起來,很大聲地說著,仿佛是為了說給自己听似的!「就算我只有一個人,也不要去找她l我自己可以照顧我自己!」說完,他就轉身進去,堅定地關上門——

那年的農歷年之前,他們便埋葬了初一的老祖母。

初一一直沒有哭。他忍著淚水,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將他的祖母放進一個大火爐里——他們沒讓他再繼續看下去,但是他知道等祖母被推出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埋葬祖母的錢是老張出的,其他住在附近的人們也替祖母湊了點錢作法事,沒有人知道留下來的初一該怎麼辦?

林老太太過世之前一直希望初一可以回到他母親的身邊,但誰知道那個女人現在在哪里?

春美。

他們只知道她叫春美,一個總是關在牢里,要不然就是流落在花街柳巷的女人——他們不勝欷獻。初一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他現在才七歲——

老張張羅好一切之後,帶著初一回到他們的小木屋,屋主幾天之前就已經來說過要討回這間房子了。再過不久,初一會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他是個大男人,怎麼帶初一這樣一個七歲的小孩子。

鄰居們已經勸過他幾次,叫他帶著初一去找春美了,他怎麼都狠不下這個心。可是現在……

事實總要去面對的一

「初一……」老張困難地看著孩子那張茫然的面孔。「你阿婆已經過去了……現在……」

「你想帶我去找我阿媽對不對?」

老張低下頭。「我听說她可能會在寶斗里,要不然就是在北投。」

初一忍住淚水,故作堅強地點點頭︰「我知道。」

「那——?」

「我自己會去找她。」

老張連忙搖搖頭︰「怎麼可以讓你自己去找她。我會帶你去的,萬一她不想要你的話,你就跟著我過日子,雖然苦了點一,但是總可以過的。」

孩子稚真筆直的眼光幾乎教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老張微微低下頭,聲音里有種對現實無可奈何的虛弱。「我知道你不喜歡去找她,可是——可是她終究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現在唯一的親人了。」

初一什麼話也沒說,他靜靜地轉個身,回到他與祖母相依為命的小木屋,輕輕地將門關上。

看著那個已經空下來的床鋪,他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阿婆臨死之前握著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勸著他,說他的母親一定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沒來看他。阿婆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他都不太懂,什麼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之類的,那大概是要他別生阿婆的氣,可是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喜歡他,為什麼會放他一個在這里?

他抱著已經冰冷的棉被放聲哭泣……

未知的命運讓他恐慌,失去了阿婆,很快的,也要失去老張了,未來他一個人怎麼辦?

第二章

北投寶斗里

這里是名盛—時的風化區,這里夜夜笙歌,女人們個個妖艷動人的在夜里展露出最美麗的笑容迎接她們一天的開始。

她們妖嬈多姿、巧笑倩兮,出賣的是笑容和,不管是心甘情願或者是萬般無奈都沒有什麼差別。在燈紅酒綠之間,人很容易迷失自己的本性,當淚水流盡的時候,一切也就變得麻木——一切仿佛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初一和老張待在這個地方已經一個多月了,「春美」這種普通名字在這里多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張手中的照片似乎也發生不了什麼作用,那里的女人們個個濃妝艷抹,看起來幾乎全是同一個樣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他們在熱鬧的小巷子里找了個位置,每夜細細地觀察往來的男男女女,那些總是在男人懷中的女人們,在剛入夜的時候是那麼的美麗,可是幾個鐘頭之後,卻全都變了個樣子,仿佛突然蒼老了似的一就這樣一夜一夜看著她們美麗、蒼老、妖艷、憔悴……

初一那雙童稚的眼竟然也慢慢蒼老了——

「先生,擦好了,五塊錢。」老張微笑地說著,順手將口袋里的相片掏出來。「先生,你有沒有看過這個女人。」

男人丟下一張五元的鈔票之後,草草地看了那張相片一眼。「沒有。」

「喔……」老張仍舊是僵硬地微笑著。「謝謝……」

夜已經很深了。每天這個時候總是最熱鬧的時候,像某種高潮,但時間一過,場面就迅速冷清下來,他疲憊地底下頭。

懊帶初一離開這個地方了。好幾次,他真的想就這樣算了,在這個地方待得越久他心里越難過。就算找到初一的媽又怎樣?他怎麼可以讓初一在這種地方長大。

初一越來越沉默,他看得出來這個地方讓他覺得恐怖——每天都有人打架鬧事,每天都有喝醉酒的男人對女人動粗,女人們的樣子,男人們的樣子一全是人性中最丑惡那一面。

有什麼理由他不能自己帶初一?這孩子一出世就跟著他了,他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樣……

「喂,擦鞋。」一個男人囂張地將腿抬上老張的擦鞋台。「咦?這麼小的孩子也帶出來擦鞋?」他好玩地將自己的腿移個方向,移到初一面前的擦鞋箱上。「小表,你會擦鞋嗎?」

初一點點頭。「會。」

「好,你給我擦,擦得好的話老子特別有賞。」他露出滿口的大黃牙笑著,嘴里的檳榔咬得喀滋喀滋的,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在這里每天出入的有錢流氓。他身邊的兩個女人看起來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醉醺醺地掛在他的身上,衣服凌亂,露出雪白的軀體,她們卻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仍不停吱吱咯咯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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