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湖岸連接到湖心的橋兩邊規矩地跪著兩列宮女,她們低跪在地不知已經有多久的時間,每個人的姿態都是那麼的靜肅,雕像似的謙卑,她們究竟在跪誰?
低低的啜泣聲隱約飄散在空氣中,某個或某幾個宮女正哀淒地落著淚,這到底又是為什麼?
「她們在贖罪。」淼森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冷冷開口。「因為她們沒有好好照顧公主,竟讓公主在她們的照顧之下死去,宗主沒要她們陪葬,所以她們全跪在這里贖罪,直到公主入土為安的那一天為止。」
辛無歡望著那些黑烏烏低垂的頭、一截截白女敕細致的頸項──到底是哪個笨蛋出的主意?竟以為這樣就能贖罪?
死了就是死了,用多少人命去陪葬也是死了,跪到膝蓋穿孔也還是死了。
破綠樓就在眼前,淼森的腳步微頓,他轉過身來。「辛大夫,在下最後一次警告你,不管你听不听。宗主此刻的心情一定悲痛到了極點,請你務必謹言慎行。」
辛無歡終于也停下了腳步,他望著淼森。「你到底……是怕他殺了我?還是怕我不肯治他?」
淼森一愣,連熾磊也一愣。
這問題太難回答。照理說答案應該是後者,畢竟辛無歡這家伙這幾天以來的態度真是可惡到了極點;但……想想他下一刻可能就要被推出宗殿午門斬首,他們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不,他們不想他死,這年輕人太……與眾不同。他身上有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他們拿他沒有辦法,他們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但他們不想看著他死。
「淼森左使、熾磊右使攜中土醫者辛無歡謁見。」
傳使宏亮的聲音再度響起,破綠樓敞開的大門就在眼前,飄揚的白綾傳來濃濃檀香──這香氣太詭異,那麼濃重的檀香也掩藏不住那股可怕的氣味。才不過死了兩天的尸首,已經腐壞得能傳出這股令人聞之欲嘔的可怕氣息?
辛無歡臉色一變,猝然發足奔入破綠樓內,頃刻間已經到了公主的鳳棺之前。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宇文延壽。骨瘦如柴的女孩躺在原本應該是雪白色的棺木里,然而此刻雪白的內棺已被穢物、血跡染得污穢不堪,她周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死亡腐臭的氣息,令人忍不住想掩鼻四避。
女孩雙頰凹陷,唇瓣呈墨黑色且干裂發皺,一頭奇異的白發早掉得所剩無幾;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層皮包覆著細瘦的骨頭,卻有個又大又硬的凸肚。
一名女子靜靜地擦拭著女孩的身體,但無論她如何擦拭,女孩全身上下仍然不斷流出血水,情狀可怖到了極點。
她的生命氣息極其微弱,但在旁人眼中看來她卻已經死了……
鮑主已經死了,發布國殤已經兩天,原本肥胖到得要好幾個人才能抬得動的公主死後不斷消瘦,尸水漫流鳳棺,浸透宮殿里的玉石地板。
「誰?!」隨墨抬頭,忽見眼前來了個年輕男子,她措手不及,甚至無法替公主蓋上白褥。公主死後的容顏豈容陌生人褻瀆!她絕不許公主的死狀被任何人傳出去,絕不許!
殷隨墨屈指成爪,刷地往來人胸前要害抓刺,同時厲聲喝道︰「無禮!快拿下他!」
淼森與熾磊驚得呆了!他們兩人同時發足狂奔,卻也同時摔倒在地。「別!住手──」然而他們絕對來不及的。隨墨的鷹爪威力萬鈞,不懂武功的辛無歡必會當場斃命!
「不!快住手啊……」淼森虛弱地吼叫著,他們閉上了眼楮,不敢去看辛無歡的死狀。
第三章
破綠樓內同時有好幾個身影飛身躍起。
殷隨墨屈指成爪,直攻辛無歡胸前要害──
四名左右侍衛提刀砍來──
宗主宇文祥瑞揮掌怒撲──
然而,他沒死。
辛無歡全都閃過了。他真的不會武功?分不清他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他全躲過了。
他俯子,手里不知何時已捻住一把金針。金針渡穴,以口傳息。
頃刻間,他已在延壽公主身上扎了數十枚金針,辛無歡撬開她緊閉的牙關,口中含著回生散吐入她的咽喉。
那瞬間,破綠樓中一片死寂。
他們全停下了動作。
淼森與熾磊悄悄地睜開了眼楮,原以為會看到滿地血跡、破碎尸骸,卻只看到辛無歡低俯的身子跟六條仿佛被點住穴道的身影。
回生散進不了髒腑,這女孩已經完全進入假死狀態,只剩一口活氣堵在胸口護住心脈;他用金針開穴渡氣,再以口傳入生息,但缺了回生散的極陽之氣相助,女子還陽的道路始終缺臨門一腳。
辛無歡眉頭一蹙,以口堵住鮑主冰冷的唇瓣,不讓她把藥粉吐出,同時伸手掐住她的鼻子。
見到他膽大妄為的動作,宇文宗主與其他人忍不住尖叫。「你到底以為你在做什麼?!」
鼻子被掐住,公主緊閉的喉果然開了,回生散終于進了髒腑……
世界仿佛停止了運轉,所有的人全忘了呼吸,他們屏息望著眼前這一幕……忽地,躺在玉棺里的宇文延壽狠狠地嗆咳了幾聲。
那是從地府傳來的聲音,卻遠比天籟還要令人感動。
「活了……」
宇文宗主飛撲到女兒的棺木前,不敢置信地望著女兒再度有了生機。她顫動的睫毛、微微蹙起的眉──她活了,她居然活了!
他的腿撐不住魁梧的身子,他驚愕得渾身打顫,驚愕得忘了自己乃一國之主,他跪倒在地,不可思議地望著女兒微微起伏的胸口,眼中落下了淚水,他哭了。「她活過來了……她活過來了……」
頓時,紫紅色樓閣內的每個人都哭了,又哭又笑,聲音傳遍了整座宮殿。
***
她似胎兒一般蜷曲著,在黑暗中沉睡,四周沒有光,寂靜至極。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直到心匠有個聲音慢慢響起,她听到了呼喚聲。
是誰在呼喚她?是父親?是大哥?還是隨墨?
她不想醒來,醒來之後面對的還是無邊無際的苦痛,她實在是累了……
就讓她睡吧,睡到地老天荒,睡到海枯石爛。
但那呼喚聲不肯停止,堅決地在黑暗中回響,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忽視。
那聲音的主人根本無法明白她所受的苦,那聲音的主人如果真的心疼她就該放她走,她這一生人……她這一生人啊……
淚水像是滑落下來了,明明是睡著的,怎麼卻哭了起來呢?
她不知道自己從何時起開始生病,自有記憶以來就是躺在床上;她沒有力氣起身,沒有力氣說話,她什麼時候該吃、什麼時候該睡,都有專人打理,自己不能有半點意見,即便她願意,她的身子也不允許。
她是這麼的寂寞,連望著窗外燦爛的日頭也受到限制。
她是一個天生的廢人,無用到讓父親經常望著她偷偷流淚;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听他們說話,但他們怕她累,有時連話也舍不得與她多說。
她明白他們對她的愛,因為她是一座會呼吸的牢籠。
她困住了父親、大哥、隨墨;因著她的病,他們全都不自由,鎮日擔心受怕,連大聲歡笑的權利也無。
她明白他們對她的愛,所以她苦苦支撐,日復一日,熬過了死神一次又一次的追捕,只因為他們的愛,她不忍心教他們失望。但她實在累了……
那呼喚聲不肯離去,蜷曲似胎兒的她不由得伸出手來揮舞,希望能將那聲音趕走。這一動,她便醒了。
四下無光,這一片死寂的黑暗濃厚得教人害怕。
慢慢抬起臉,她努力叫自己不要怕,如果可以再一次沉沉睡去,如果那呼喚的聲音可以遠離,那就沒什麼好怕的,只是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