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救藥 第21頁

「好啊好啊,延壽跟聖衣永遠都在一起。」

「永遠」是多遠?當年六歲的他沒有概念,但當初的心願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他喜歡延壽,不管她病成什麼樣子,在他心里,延壽始終是當初那個有著可愛小臉蛋的女孩,笑起來是那麼春意盎然,令人想將她擁入懷中永不放手。

隨著延壽的病一天一天加重,他們能相見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他經常半夜里悄悄跑到艷陽湖畔,就這麼坐在湖邊一整夜,什麼也不做,只單單望著破綠樓,只單單想念著延壽。

他與延壽幾乎是從出生就彼此認識了。延壽三歲的時候發病,到五、六歲的時候已經不太能出門;然而當延壽狀況好些的時候,他總會伴在她身邊,有時只是念念書、說些瞎話,但只要能看到延壽臉上的笑容,他就感到安心快樂。

可是延壽越來越少笑了,有時候她像是不願意見到他,總沉默地別開臉,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直到某天夜里他偷偷前往破綠樓,躲在延壽窗下的時候听到她的哭泣聲。

那悲傷絕望的聲音教人心碎。

「你為什麼不理人了?」隨墨生氣地問她。「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這樣對待宗主,會令宗主好傷心!平時你不理會其他人也就罷了,那些人反正也是虛情假意,然宗主不同,他是你的父親,世上最愛你的人就是他了,你怎麼可以狠下心別開臉叫他走?」

「不然我還能怎麼樣?」延壽哭著,聲音破碎。「讓他們繼續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好了,讓他們日復一日陪著一個將死之人,把他們的心全懸在梁上,用我這根連風都吹得走的蠟燭點火,看著他們付出的感情摔在地上變成一攤爛泥?」

許多年了,他不曾听到延壽的哭泣聲;延壽從來不哭的,她總是淡淡的,即便是笑,也是一閃即逝,听到她的哭聲,他的心無助地揪緊。

東海之國的天候總是溫暖的,然而蹲踞在窗台下的他卻感到周身如此冰涼寒冷。

「胡說!那不是浪費時間!」隨墨暴怒,素來冷靜自持的她竟失去了理智,當面叱喝公主。

「我不想冉听了,你退下吧。」他听到延壽喘息的聲音,想像著她披頭散發、哭得難以自制的模樣。

半晌,隨墨終于離開。

「進來吧聖衣。」

他一愣,悄悄從窗台下探出半張臉,躺在錦褥上的延壽哪里有半點哭過的模樣?她面容依然平靜,充其量眼眶有些泛紅,銀白色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披在肩上。

「你、怎麼知道?」

「你身上的味道。」

延壽幾不可見地笑了笑,光芒一閃而逝。他多希望可以抓住那抹淡笑,將之永遠黏在延壽臉上,讓她從此不再病苦,讓她從此擁有陽光。

他聞聞自己身上的衣物,完全聞不到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麼味道。

「你跟之華姊一樣,身上都帶著花香,宗殿內只有你們身上有這種特別的氣味。」

「喔……」愣頭愣腦地,他慢慢直起身子,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口拙得吐不出半句情哀。

黯然地,他默默立在延壽窗前,听著她連躺著也微微喘息的聲音,望著她骨瘦如柴的身子,不爭氣的兩行淚水落下。

最後,哭得難以自制的人是他,哭得披頭散發的人也是他。

從那時候開始,他便不大敢再去探望延壽,寧願強忍著相思之苦,直到捱不住的時候才悄悄地去瞧她一兩回。

他再不願意成為延壽的負累,延壽已經活得那樣辛苦,還要她負擔他的深情痴心,委實太過殘忍。

但延壽在他心中的份量與日俱增,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與延壽相隔不過咫尺,然而卻也咫尺就是天涯。

听到延壽病危的消息,他的心震顫得沒法思考。他不敢去破綠樓,他不敢……他沒辦法接受延壽隨時會死。

延壽死了,他不敢去瞻仰她的遺容,他不敢……他不能讓自己承認延壽真的已經亡故的事實。

然而現在他已經變成延壽的敵人。延壽沒有死,延壽還活著,他卻依然不敢去見她,他不敢……他沒有勇氣望著延壽的眼楮。

他懦弱到這種程度,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這樣的他,任由姊姊擺布,像是無生命的傀儡。

他這樣的廢物怎麼配得上延壽?她的勇敢、她的堅強,她面對病魔的折磨,病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的時候,還顧慮著自己的死會帶給他們傷悲。

這樣懦弱的他看著新任的禁衛隊長凜著臉從姊姊的房里出來時,心中懼顫著,雙手掩住了臉──

他們畢竟還是發現了延壽躲在凝宮。在姊姊清除宗殿內異己行動中他沒有缺席,正因為如此,所以他能笨拙地掩藏延壽的蹤跡,他能為延壽做的事情竟少得這樣可憐。

禁衛隊長離開的腳步在他熱切的注視下停駐,高壯的男人沒有回頭,但只那麼片刻遲疑,便給了他下定決心的機會。

繼續懦弱下去的話,他會悔恨終身的!還有什麼會比讓後悔侵蝕自己一輩子更可怕?

***

「吼!」熾磊咆哮,徒勞無功地對著後頭追來的衛士揮拳。

「有空怪叫的話不如跑快一點!」淼森的情況跟他一樣糟,但他懷里揣著一堆石頭,邊跑邊扔,也算是聊表心意。

堂堂東海之國的左右二使,身為護國武院的指導先生,他們兩人現在只能讓飛鳳營的小泵娘們擋在前頭拚命,自己卻只能畏首畏尾地跟著跑──能跟著跑已經算不錯了。多虧了辛無歡替他們針灸去毒,又下了猛藥驅動氣血流動,否則現在他們別說是跑,恐怕還得讓飛鳳營的小泵娘們扛著走。

「快抓住他們!」

「擋我者死!」殷隨墨的鷹爪不斷翻飛,她下手極微狠辣,半點也不留情。櫻紅四濺,染得跟在她身後的人一頭一臉的血。

成千上百的精銳兵士將疑宮團團圍住,要殺出重圍談何容易,然而他們還是辦到了。

她不知道到底是隨墨的手段毒辣些?還是辛無歡可怕些?他手持金針,金針揮灑處,哀鴻遍野!看來輕描淡寫的揮手,準頭卻從來沒有偏頗過,全都是命中眼楮。他的背後也像是看得見,漫天針雨,不見一滴血。

他們殺得驚天動地,瑟縮在蕊兒背上的延壽將臉深深地埋入蕊兒背上柔軟的肌膚里;她希望自己听不見、看不見,希望自己不會心痛,但她不能……

「往馬廄去。」辛無歡在禁衛殺進來的同時,便這樣堅決地交代。

隨墨不明所以,但還是遵令而行。在這種時候,她只能選擇信任他,信任這個幾次挽救了公主性命的家伙,不論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廝殺大半日,他們終于沖出凝宮,殺到了宗殿後方的馬廄。

「里頭還有馬──咦?!疾風殿下的雪點雕?踏雪無痕?夜星?怎麼全都在?」

飛鳳營的女官們驚喜地嚷著,幾匹神駿的馬兒在馬廄中引頸長嘶,竟似正等著他們到來。

他們沖進馬廄,掩上厚重的門,外頭的禁衛瘋狂地捶著門,但木門太厚重,無論如何捶打還是不動如山。這馬廄為他們爭取到了寶貴的休憩時間。

「你好像無所不知?」

淼森瞟著辛無歡,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剛大戰過一場,依舊是那副很欠扁的冷面孔,不過……剛剛在微光下,他的臉色似乎有些泛青?

「快上車準備沖出去,時間拖延得越久,外頭包圍的禁衛越多,說不定馬上就攻進來了。」

隨墨喘息著將人趕上車,她已無暇去思索辛無歡到底為什麼會知道這里有條生路,她只知道眼前就只有這麼一條路,他們沒什麼好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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