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救藥 第31頁

草藥一點也不苦,反而有種甜沁心肺、豐美溫潤的感覺。

甜入脾胃,他的傷的確在月復部。

捧起延壽的甕也喝了一口,那藥又酸又苦得教人整張臉都不由得皺起來。

苦入心,酸入肺。把延壽的手拖過來把著,果然發現她那些糜爛的髒腑隱隱有著一股生機在其中流動;再加上這個地方熱極了,簡直熱得教人要融化掉似的,這種高熱將延壽體內的寒毒逼住,竟不再作祟。

「巫醫在哪里?」

「他不在,出去采藥了。他說光我們兩個吃的藥就把他們全族一年份的藥材全用光了。」延壽微笑。「這幾天我什麼也不用吃,單是喝藥已經喝飽。」幸虧她長年吃藥,早已不以為苦,熊族巫醫幫她熬的藥真是教人不敢領教。

熊族人們見他們終于把藥喝光,很滿意地低低嘟嘟著退開;他們看著延壽的模樣,臉上竟有著一絲寵溺。

驚詫地看著她,這大約是他第一次看到延壽臉上真正出現笑容;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感覺,但那很像……很像快樂。看著她微笑,他竟也不明就里地跟著想笑。

「我們怎麼到了這里?」

側著頭想了想,她慢慢開口。「那時候我以為我們都死定了,把你身上的侏儒曼陀羅全吃個精光,就拖著你在雪地上慢慢走……」

她將遇到斗蓬巫女的事情全盤托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隱約記得好像看到了一個山洞,風雪好大,我還沒走到山洞口就暈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這里,周圍全是熊族人。」

她又笑了一次,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在發顫。

「我剛開始也跟你一樣以為這里是地獄,而他們全都是妖魔鬼怪。沒想到小時候胡亂學的熊族語言卻派上了用場。」

不知道為什麼,她那顆又大又硬的肚子悄悄消失了,身形依然瘦削得緊,卻不再是個大月復便便卻四肢細瘦的怪物;她的臉龐稍稍有了血色,靈動的雙眼有了神采,盡避里頭隱藏著深深的悲傷。

她變了,在不知不覺間,從一個躺在床上不得動彈的活死人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這是他們相遇以來她所說過最長的話;她臉上有著平靜溫和的光芒,彌漫在她周身的死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延壽比比這幽深的山洞,不遠處有個漫著火光的池子正熊熊沸騰。「他們發現我們的時候已經決定要出草到祁寒關,幸虧我們早到了一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辛無歡一愣。「出草?」他茫然,完全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正貪戀地凝視著她的容顏,傻傻地重復她所說的話。

「他們打算到祁寒關搶船。那個池子是龍神居處的住所,下面是沸騰的火山熔岩。」

「這兩件事有關系?」

「你沒听到那個聲音嗎?轟隆轟隆的,從地底下傳來的聲音。」

他點頭,方才將他從沉睡中吵醒的便是那個聲音。

「熊族人說那是龍所發出的聲音,地底下的龍神就要醒過來了。他們說這座島是龍神安居之處,龍神醒過來之後,島嶼就會沉沒。」

一名小小的娃兒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圓圓的小臉被泥灰弄得髒兮兮的,她睜著好奇的眼楮,小手含在嘴里,甜孜孜地吃得嘖嘖有聲,呼地一坐進延壽懷里。

「你該不會也相信他們所說的話吧?」

凝視著延壽的容貌,他發現自己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看清楚延壽的模樣,他的眼楮痛極了,但他卻舍不得閉上。

再看一眼就好,只要再看一眼,她的容貌就能深深烙印在腦海里,即便真的瞎了,也能記住她現在的模樣,這麼美、這麼動人。

沉默半晌,火光映照著她深思的眼眉,她緩緩開口。「熊族與我們原就是世仇,東海之民在八百年前遷徒至此,從未善待過他們;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少,但始終沒有放棄過他們的聖地。我想他們不會輕易做這種決定,況且嬴之華身邊的丑巫早在幾年前也預言過這件事,只不過沒有人相信罷了。」

丑巫,那穿著斗蓬的身影在他腦海中顯現,只不過見了一次面,那影像卻已經固執地留在他心里不肯離開。

「既然熊族人與東海之民是世仇,你是他們的公主,照理說應該要除之而後快,怎麼會反而救了我們?」

「因為他們的大巫醫阿馬朗作了一個夢。」延壽坐在火邊,這時他才發現她有一雙明亮柔和的眼楮,她的眼里有著疲倦,屈著膝、果著足,火光在她銀白色的頭發上跳躍,穿著熊族服飾的她有種奇特的野性美。

「阿馬朗說夢里龍神告訴他,在聖地摧毀之前,他們還有一次機會可以不流血地離開這里,龍神的使者將會前來引導他們。」她回頭朝他微笑,笑容里帶著悲傷。「如果我們不來,他們就必須去攻打祁寒關,可是他們打不過疾風,沒人打得過疾風。」

痛楚地揉了揉眼,他努力笑著。「你哥哥被你說得像是人間凶器……」

「他是。雖然他並不嗜殺……」突然,她輕輕地哭了起來。

「怎麼了?」眼前越來越暗,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淚,紅色的血淚從他勉力支撐的眼里流下,他的眼楮已經痛得失去了知覺。

延壽緊抱著他的頭,傷痛地低語︰「阿馬朗說你以後可能再也看不到東西了……」

听出她話中的悲戚,他不由得惱火。「這世上居然有自認為比我高強的醫者?叫他來跟我比比看!」

「他是巫醫……」

「巫醫又怎麼樣?巫醫不把脈就能看病,巫醫可以鐵口直斷──」她還在哭,淚水滴滴答答的。

「不要哭,我又還沒有真的瞎掉。你以為我會是那種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的笨蛋嗎?」

看他那義憤填膺的憤慨模樣,延壽忍不住破涕為笑。「老實說,我認為你比他們還要糟……」撫著他的臉柔聲道︰「他們陪了我十幾年,像我的家人一樣,我可以理解他們疼愛我的心情,但是你……」

「我怎麼樣?」不習慣這種溫情,他原該推開她的手,但不知為什麼,就是做不到,只能恨恨地別開臉。「我只是保護自己的投資。你別忘了,你這條命是我救的,有誰付過我銀兩了嗎?」

「的確沒有。我想我爹跟大哥應該是付不出銀兩了。」嘆息著,她靠在他身上。

被壓在他們中間的小娃兒忍不住終于抗議了,小小的拳腳揮踢著,硬將他們分開。

雖然看不見,但他還是準確無誤地拍中小孩的頭笑罵︰「你這臭小表想干嘛?她是我的。你有贖金嗎?」

小孩嘻嘻笑著,用可愛溫暖的頭顱摩娑著他的大手。

「我們一直在等你醒來。阿馬朗說只要你能醒過來就沒有生命危險了,到時候就可以離開這里。」

「躲下山?」有用嗎?他很懷疑。

龍神之說荒誕無稽,但是這座山正不安地動搖著,再加上連日來的地鳴越來越嚴重,這片大地正發生著某種異變卻是可以肯定的。「你想帶他們去哪里?」

「當然是去祁寒關,那里有船可以出海。無論發生什麼事,最糟也不過就是躲到海上去,總有生路。」

「原來你都已經考慮好了。」辛無歡微微一笑。病鮑主突然長大不少,不但能自己找到生路,還能照顧其他的人。

此時他的眼楮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他不動聲色地從身上撕下一塊布,延壽卻按住他的手。

溫柔的手輕輕地覆著他的眼,渾身藥香的溫暖手臂環繞著他,延壽替他扎上干淨布條。「以後這些事都由我來做,別再用身上亂七八糟的布蒙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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