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的時候有人屠子煎藥給她喝,她哭的時候有人屠子陪著她,這一生在她的印象之中,人屠子是這世界上待她最好的人。
可是人屠子死了。
死了,再也活不過來,再也不能粗聲粗氣地叫她陪他下山買菜,再也不能粗手粗腳地替她上藥。
只有人屠子從來不逼她說話,人屠子看著她,嘆口氣卻又笑著說︰「不說話也好,不說話就不會惹事,不惹事就不會有人來煩你,讓大家都當你是個傻丫頭,也好……也好。」
她的腦海里全是人屠子,人屠子說話的聲音、人屠子說話的模樣、人屠子作菜、人屠子煮飯——淚水就這麼一滴一滴地往下落。這麼多年了,她第一次為了別人哭,第一次又開始想到原來自己是一個人——一個孤苦無依、一個沒人疼沒人愛的人。
那天,楚沛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怨恨,好像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可憎的人。他甚至不屑再看她第二眼,連寨主命人將她綁上木樁的時候,也沒再來看過她一眼。
他恨她。
他恨她寧可選擇人屠子,也不肯跟他在一起。
封閉已久的心靈因為極度的痛楚而漸漸蘇醒,諷刺的是當年她也因為極度的痛楚而封閉了自己。
她耳邊響起人屠子死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快逃……」
快逃,他臨死之前惟一想的仍然是她。
燕丫頭抬眼看著蔚藍的晴空,腦海里不斷回響著人屠子所說的話,可她這次不會再听話了。
她咬著牙忍住淚水想著︰如果她還有命……如果她還有命能活下來,她一定要報仇,要替自己報仇,要替人屠子報仇!
第六章
楚霸天半醉了。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是醉著,山寨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楚沛管著,他則不停地盤算著如何從單戈嘴里套出那了不得的「門路」。
他暗地里盤算著再干幾票大一點的,之後便銷聲匿跡去當個土財主,也不用整天戰戰兢兢擔欣官府的捉拿;現在有了單戈的幫忙,這願望應該很快就可以達成。
「爹……」
楚沛來到他面前,廳里多半的嘍們都已經醉得東倒西歪了,只剩他跟單戈還醒著。
「唔……什麼?」
「爹,你還記不記得前一陣子你說過,我可以要任何的東西,就算皇帝老子頭上的紫金冠你也要弄來給我?」兒子說話的語氣讓楚霸天坐直了身子,他微微眯起眼楮,酒意退了大半。
「老子是這麼說過。」
「我現在想跟你要一樣東西。」
「你要的最好是個‘東西’。」
楚沛挺直腰桿,無畏地直視父親的雙眼道︰「我要燕丫頭。」
廳下的單戈沒動,但他銳利的眼神飄向楚霸天父子,隱藏在陰影中的他,像只隨時準備撲殺獵物的野獸。
楚霸天呼地一拍桌子猛然站起來!
「我說過不許任何人求情!連你也不肯听老子的話了嗎?」
「爹!」楚沛沒退縮,他的腰挺得更直,眼神更加堅定。「燕丫頭是我的,她本來就是我搶來的人,要死要活都得由我決定。」
「你敢跟我頂嘴?」
楚霸天氣得發抖!胡子不住抖動。廳下的嘍們也意識到不對勁了,寨主好久沒發這麼大的脾氣,他們悄悄退到廳邊,誰也不想在這時候激怒他。
楚沛再度堅決地開口︰「我求你。」
「你求我?」楚霸天氣得掄起了拳頭吼道︰「為了那麼個賤丫頭你求我?她到底有什麼好?你忘了她跟人屠子的事嗎?現在我放了她,接下來你要什麼?是不是也求我讓你娶她?不行!絕對不行!」
「爹!」
「不許再說了!這件事你要是再敢提起,你就不是我兒子!傍我滾!」
「爹!」
「滾!」
廳里的人都閃開了,只剩下楚沛咬著牙怒視著自己的父親。
「爹,你不放她,我就離開銅牛山!我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死在我面前!她死,我就離開這里,永遠不回來!」
「你恐嚇我?」楚霸天不可置信地看著兒子,他們父子之間向來親近,眼下兒子居然為了這麼個小賤人威脅他!
「我不是恐嚇你,我是說真的。」楚沛慘慘一笑。「我早知道你不會願意放了燕丫頭,我也早知道燕丫頭心里沒有我,但是我甘願。爹,你懂不懂什麼叫甘願?我甘願為了她死。」
楚霸天一個箭步沖到兒子面前,毫無預警地給了他老大一巴掌,同時吼道︰
「來人!把這逆子給我捆起來!」
原本躲在門外的嘍們立刻一擁而上,將楚沛團團圍住,七手八腳地捆起他。
「你們干什麼?爹!你關得住我的人,關不住我的心!燕丫頭要是真的死了,我一定會立刻離開這里!」
「把這渾小子給我關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放他出來!听到了沒有!」
「听到了!」
嘍們捆著楚沛下去,一路上楚沛不停地鬼吼鬼叫,整座銅牛山都可以听到他那極度憤怒的吼叫聲。
楚霸天泄氣地坐在他的豹皮太師椅上,手不由得微微顫抖……他真的老了,竟然連兒子都敢這樣忤逆他!
不成,他不能讓那小賤人留著!只要燕丫頭活著一天,阿沛就一天不會死心。
女人,天生就是賤骨頭,除了生孩子之外什麼用處都沒有!他更不允許阿沛為了燕丫頭這小賤人而壞了大事。
楚霸天立刻抓起椅子邊的九環寶刀,殺氣騰騰地往山寨門口沖去。
只是當他到了山寨門口的時候他卻愣住了,人呢?山寨大門的橫梁上哪里還有燕丫頭的蹤跡?只剩條空蕩蕩的繩子在半空中飄搖而已。楚霸天氣得爆出驚人的怒吼︰「誰?誰那麼大膽放了那小賤人?誰?誰?」
***
她醒過來,睜開眼楮瞪著眼前的黑暗;漆黑中她什麼也看不到,腦海中一片混亂。她已經死了嗎?這就是死亡?沒有傳說中的牛頭馬面,沒有奈何橋,甚至連個可以申冤的地方都沒有?
她坐直身子,眼楮漸漸適應了黑暗——
原來她不是死了,而是身在一個冰冷潮濕的山洞中,風從某個方向灌進洞里來,冷得教她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
她模到身上披著的衣服,上面還殘留著陌生的味道,那味道她認得……那是新來的單戈的味道。是單戈救了她?他好大的膽子,竟敢救她!
燕丫頭努力想站起來,但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一般酸痛不堪,喉嚨也干渴得像有火在里面焚燒。
她搜尋著四周,冰冷的山壁、冰冷的地面,只有她所躺的地方鋪了些稻草。這只是個簡單的山洞,里面甚至還有過去某種野獸住餅所留下來的氣息。不遠處似乎有水流的聲音,是瀑布嗎?她想起小水池上方的瀑布;住在銅牛山這麼久,她卻從來沒想過瀑布後面會有山洞。
只是瀑布太遠,她沒力氣為自己取水。
黑暗中某種物體移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緊張地抱住自己,深深地往山壁里鑽。如果她能死里逃生一次,現在就不該讓她死在野獸的口中。
「誰?誰在那里?」
一條人影快速來到她面前,漆黑中她看不到對方的形貌,但那接近的氣息讓她知道眼前的是誰;燕丫頭厭惡地別開臉,沙啞地喊︰「你滾開!別靠近我!」荷葉做成的杯子盛著水送到她面前。「喝。」對方簡單地開口。「我不想喝。」她沒伸手接水。
「我叫你喝。」說話的聲音簡潔有力,一句簡單的命令,里面不包含任何情緒。「或者,你也可以讓我喂你喝……」
他笑著,燕丫頭幾乎可以想像他那邪氣的表情。伸出手接過水,冰冷的山泉舒解了她喉中炙熱的火焰,卻澆不熄她滿腔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