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老爺 第22頁

「他來找我,是為了討‘雪江米’。」她直視他竄小火的杏目。「他說他娘親昏昏沉沉病了好幾日,前些天才見轉醒,但胃口一直不好,好來穆家廚子用‘春栗米鋪’送去的‘雪江米’熬了碗素清粥,穆夫人把粥全喝完了,還吃下不少配菜。」

「他要討米,盡可以到街上討!」

禾良搖頭急道︰「你也知道,這城內只‘春栗米鋪’才有進‘雪江米’,穆大哥早去過米鋪了,爹告訴他,今年的‘雪江米’能進多少,還每個準兒,而去年進的貨賣得僅剩唯一一袋,已被我拿走。」

一听,游岩秀登時想起。「你要做‘米香蹄膀’,自然需要那袋米。」等等……等等!他該是忽略了什麼……糧倉板門大大開敞、姓穆的既激切又感動的表情、那混賬緊握她雙手不放……兩眉壓低,雙目眯了眯,他聲音沙嗄,慢吞吞道︰「告訴我,你沒把那袋米給他。」

「我給了。」禾良一臉平靜。

他像被重捶一拳,五官略皺。「你只是見他可憐,賞了他一些。」

「我全給了。」她坦然看他,專注看他,吐出的氣息越來越溫熱。「穆夫人重病初醒,能多進食是好事,她想喝‘雪江米’熬煮的粥,我當然全給了。」

「那你拿什麼做老太爺的‘米香蹄膀’?」語氣陰森森的。

「‘春栗米鋪’有好幾種米可拿來替代,我明兒個回米鋪一趟,爹能幫我選。」

替代?替代?!

他目中小火陡地竄高,火大了。「我不要替代的玩意兒!我就要最好的,我要老太爺在壽宴上吃到最好的!」

她用力持平噪音。「我也想老太爺吃到最好的,我——」

「不,你不想。」他恨恨阻斷她的話。

想到她被握了手也不懂掙扎,姓穆的一開口,她乖乖就把東西奉上,他要她過來,別跟姓穆的站在一塊兒,她不理,卻心疼起人家,還拿帕子要替對方拭血……越想,他心頭越糾結,腦子越沉重,惱恨得無法控制。

「你偏心!」他不講理地指責。「你為什麼顧著別人,不顧我?為什麼心向著別人,不顧我?」

「……什麼?」禾良明顯一怔。

他、他說了什麼?

她听他低咆,看他緊握雙拳,心髒被某種無形力量掐住。

她心在痛,為著某個很詭異的職責,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瞬間失去思考的能力,腦袋瓜依舊黏在她頸子上,但沒辦法動,昏沉沉的重量猛地往下壓,壓得她只能憑本能呼息。

「你說……我偏心……」她陷進迷境般低喃。

「你偏心你偏心你偏心!」他還嚷,大手卻一把包握她的手,既搓又揉的,急要把別的男人留在她手上的感覺揉弄掉似的。「你就是偏心!」

「偏心……」她順著他的話又喃,有些恍惚。「……我心向著別人?」

「剛才在後院,我喊你,你不理我,你去理你的穆大哥,卻不來理我。你這樣做,我……我不痛快!我很不痛快,你知道嗎?大爺我不痛快!」痛得像被布滿倒鉤刺的鞭子狠掃一記打得心髒快裂開,皮開肉綻,既恨又痛,難受得直想去傷害誰。

禾良定定望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如此熟悉,如此佔滿她的心。

他的眼窩深深的、眼眶紅紅的、湛動的漂亮眼珠裹著可疑的水氣,氣惱的、不甘的、心痛的種種情緒匯成底蘊,他痛,她也痛,分不清誰對誰錯,鬧不明白誰的痛比較多……

怎會鬧成這樣呢?

兩人竟為小小一袋米弄得不愉快,想想其實好可笑,不就一袋米罷了,怎會鬧到這等田地?很好笑啊,但,她笑不出來。

被嚴重誤會,卻不知如何解釋,能怎麼跟他說呢?

倘若這兩年半的日子,如此親密地朝夕相處,如此深入彼此的生命力,而她都無法讓他明白,她這心里除他以外,不能再有誰,如果連這樣他都不能懂,她還能怎麼跟他說?

他杏目微紅,氣怒難平,像氣得要流淚。她看得心很痛、很痛啊……

「你……你哭什麼哭?懷著孩子還掉眼淚,很傷眼的,你不要哭!」

結果是她哭了嗎……連哭也不允嗎?她突然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聲,邊笑邊哭,淚水嘩啦啦地流,浸濕她一張白慘慘的雪臉。

「禾良!」游岩秀緊聲喚,摟住她往後軟倒的身子,眉宇間刷過慌急之色。

「……好悶……」她細致眉心不禁擰起,出氣多,入氣少,像吸不到空氣,額面滲出冷汗。

聞言,游岩秀恍然一悟。

他連忙拖著她的背輕放在榻上,跟著七手八腳把兩邊的垂帷束起。

這初夏時節本就熱了些,他還發蠻低把她困在床帷內,審得她頭昏目眩,他也跟著白了臉。

帷簾一開,再加上有徐風吹入敞窗,禾良感覺那墜入泥沼般的沈窒緩了緩,只是方寸間的郁結猶在,悶悶堵著心、堵著喉。

有誰絞了一條冷巾過來,略笨拙地替她擦拭額面,然後還顫著指解開她領上的小暗扣,試圖讓她舒適些。

何必待她好呢?

他這麼說她,說她心向著別人,既是如此,何必待她好?

她合睫,眼淚不由自主地一直滲出來。自懂事後,她從不曾這麼哭過,甚至,她不曉得自個兒在哭。有可能懷著身孕,心緒原就浮躁些,也有可能那份委屈來得太急,她一時間無法處理,所以干脆合睫,什麼都不想……暫時的,什麼都不想……

「禾良,不要哭。」

那聲音有著懊惱,融著焦躁,不知怎地,她心被扯緊,更痛,也讓她固執地不願張眼。

禾良……禾良……

那聲音一直盤旋在耳,欲說些什麼,她听不清了。

她只覺得累,好累,好乏,想睡……

那一日,禾良玉臉慘白猛掉淚,最後雖昏昏沉沉睡去,仍嚇得游大爺快馬加鞭奔向城南「杏朝堂」,強盜上門似地親手把老大夫逮了來。

老大夫號過脈,說是母體無礙,胎位亦正,僅是操勞了些,怕有病落心頭,于是先開下一貼寧神安胎藥,發發汗,好好睡上幾覺,人也就精神了。

禾良喝過藥後,真睡沉了,一夜無夢,直至隔日午時才醒。

她醒後,一切一如往常。

她這個當家主母不得閑,仍是做該做的活兒,管該管的事兒,老太爺的八十大壽在即,她忙得不可開交,誰勸也沒用。

至于那道「米香蹄膀」,她回「春栗米鋪」重新挑米種,雖不及「雪江米」軟女敕具濃香,也是足教人再三垂涎的一道佳肴,何況還有她的真誠心意融入其中,老太爺做大壽的當天,吃得可歡喜開心。

一切像是無事,唯一深感有事的,就游大爺一個。

從那天起,禾良沒再和他說話,像是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這宅子里發生的事,沒一件能從老太爺眼皮底下溜過,他老人家也知兩只小的出了點事,有些狀況了,但在他八十大壽的宴席上,他仍是樂呵呵地玩他自個兒的,吃那些好吃的。小夫妻之間的來來去去,方方圓圓,他暗暗看好戲,就看在外頭一向耀武揚威的大岩子怎麼個淒慘落魄……是說,也該有誰治治這渾小子嘍,他家的孫媳婦兒真行、真好、真妙、真高招,特地在他八十壽演這麼一出,真是乖孩子!

辦妥老太爺的壽宴,當晚,禾良讓兩丫鬟服侍著,早早上榻睡下。

她面向榻內側躺,手撫著隆起的肚月復,瞅著自個兒映在內牆上的孤單淡影,不知怎地,一抹說不出的酸楚整個席卷上心。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