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寒愕然。「我……沒想過……」
原是不願傷她,卻沒想到,據而遠之也同樣是在傷害她。
「為什麼老記著千年前的承諾?人都死了,也不曉得投幾次胎了,不能就當它不存在嗎?也許她已經改變主意,不希望你離開她呢?何不換個角度想想,現在的她和你在一起快不快樂?如果她不想忘,你為什麼要強迫她忘?或許,你帶給她的不會只是傷害而已呀,你不去試怎麼知道?」
和他在一起,她快樂嗎?湛寒自問。
快樂。他見過她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千年前,她也是這樣的,一開始臉上總是帶笑,可是後來漸漸地,不再笑了。
他不懂為什麼,人類的心思與習性,他已經努力揣摩,還是不懂她在想什麼,到最後,她寧願死,也不想和他在一起。
他閉上眼,心房劇痛。
為什麼人類如此難懂?他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保護她、疼著她,還是不夠,她還是怨恨他,要他走。
他很怕,萬一她又說了那些他听不懂的話,要求他無法理解的事物,該怎麼辦?
他始終是異類,再怎麼像也成不了人,一旦她知曉,只會厭棄,他遭遇太多例子,也承受過太多這樣的對待——
「你不會懂得,人類對我有多厭惡,那種表情,我不希望在她臉上看到,你懂嗎?」
當一室回復原有的寂靜,葉容華悄悄睜開雙眼,環視空無一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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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表情,我不希望在她臉上看到,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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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因為這樣,才不願靠近她的嗎?
怕他的身分嚇壞她?
如果他可以除去她對他的記憶,那麼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再來個第三次也就更不意外了。
一直以來,記憶里總有些許模糊的地方。她記得年幼時每當生病,總會有一只涼涼的手覆在她額上,帶來些許沁涼,很舒服,一會兒便不難受了。然後她會眷戀地靠過去,纏抱著不放,才能安心入睡。
她一直以為那是媽媽,後來年紀越大,知道不會是父母,卻還是怎麼也記不起那個人的容貌、身份。
爺爺生病的那段時間,偶爾講些她听不懂的話,也提過她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那個人一直在守護她,嬰兒時期,每當她一哭,就會有人心疼不舍地抱起她慰哄,直到她再一次安適沉睡,比父母更憐惜她。
如今想來,並不是爺爺胡言亂語,那人是湛寒,她的大災小劫,一直有他擔待著,保她一生順遂。
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卻從不讓她知曉,甚至連記憶都不留。
「不會的,湛寒……」她淺淺低語。一個會那樣為她的人,她怎麼會怕、怎麼會逃離?
如果她保證,對他永遠不會產生那樣的情緒,他是不是願意留在她身邊?
回應她的,只有淺淺揚動,隨風飛舞的絲質窗簾。
棒天,同樣的時間,下班之後,她再次按下65號門鈴。
他沒有回應,但她並不死心。
「湛寒,我知道你在,開門,我有話跟你說!」她退開兩步,抬頭朝著他房間的落地窗揚聲喊道。
湛寒沒出來,反倒喊出了左鄰及右舍。
容華,你跟冰塊幾時走那麼近的?
左鄰——63號周曉意開窗,高舉的白板上寫了這幾個字,順道好奇觀望。以前不是吃了閉門羹就會乖乖走人嗎?
右舍——66號大門打開,孫旖旎嗑著開心果,替她回答。「曉意,虧你還會讀心,連我們夢里村第一美人的心事都讀不出來。」
可是湛寒不理她呀!
「人家冷血動物嘛,難以消受美人恩。」
左一句右一句,總算把房內的湛寒給逼了出來,以免她更難堪。
看見開門的湛寒,她淺淺揚笑,一點也不介意他冷漠至極的表情。
「你——別再來了。」
她只是笑,遞出今天的小點心。「我送餅干來,今天是楓糖千層酥喔!」
他沒接過,連看一眼也沒有。「不必麻煩了,我不需要。」
可她還是拉起他的手,將紙袋放進他手里。「拿著,這是多出來的,一點也不麻煩,你如果不要,就丟了吧!」
說完,她笑笑地轉身,沒多作糾纏。
「對了——」想起什麼,她停步,回頭補上一句。「在你放棄抹除我的記憶以前,我不會睡覺。」
換言之,他再也沒機會。
聞言,他狠瞪向一旁悠閑看戲的孫旖旎。
「咳、咳咳!」孫旖旎被入口的開心果噎著,一邊嗆咳、一面猛搖頭擺手。她沒說呀!她原本也是想和他長期抗戰的,別用目光殺她啦——
「不是孫小姐說的,你不用怪她。」
朝井底丟石頭的人,挑起一圈圈漣漪後,不負責任地走人,留下湛寒與孫旖旎面面相覷。
她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第6章(1)
她是認真的!湛寒很快便發覺這一點。
當晚,她倚坐在床頭看書,似乎察覺了他的存在,還能笑笑地說︰「如果來了,別站在陽台外發呆,要不要進來聊聊天?」
已經凌晨三點了,她真的不睡嗎?
再隔日,依舊。
「湛寒,你真的不死心是吧?」
他由暗影中走出,解了隱身術。「你怎麼知道我在?」
她撫著胸臆。「不曉得,直覺吧!」心口發熱、莫名地急促跳動,很奇怪的感應。他能讓她看不見,卻無法切斷感應。
他困惑地望她。「留著這段記憶,有那麼重要嗎?」
她已經兩天沒合眼了,眼下浮現淡淡的黑影,白天化了妝看不出來,但她已經感到疲憊了,再這樣下去,她身體會吃不消。
「我是扞衛自己的記憶所有權,無論好的、壞的,我有權自己決定要不要保留它。」
「只是這樣嗎?」不爽他的自作主張?
她笑睨他。「當然不只。」
那,還有什麼?
「你覺得,跟我一同制造的記憶愉快嗎?」她反問。
「愉快。」他想也不想,老實回答。
「那麼你又怎麼會覺得,我不稀罕這些?」
湛寒沒有回應她,但她知道他听進去了。
第三天,她送點心過去給他時,還沒按鈴,他已經在那里等她。
「喏,今天是芒果女乃酪,我偷吃了一個,不錯喔。」
他伸手接過時,她身體一陣輕晃,他下意識扶住她。
她甩甩頭,一時感到頭暈目眩,步伐虛浮。已經超過七十二小時沒合眼了,在幼稚園工作又是需要過人的體力,整天和孩子追趕跑跳,體能的耗損太大,她承認快要撐到極限了,這家伙到底開不開竅?
視線從昏暗到清明,發現自己被湛寒抱進屋里,而他正神情復雜地俯視她。「為什麼要這樣?」
「你看起來似乎很困擾。」
她居然還笑得出來!「如果我不同意,你是不是還要這樣下去?」
「我會。」
「你身體撐不住的。」
「能記住你一天是一天。」
「你——」他頓了頓。「不害怕嗎?」
「怕什麼?你嗎?我知道你不是尋常人,就算到我七老八十、牙都掉光光了,你還是現在這個模樣,我也不會感到意外。我有心理準備了,我不會怕、不會退,因為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傷害我……」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她有些喘,倚靠沙發試圖等暈眩感過去。
「不要再撐了,你睡吧。」好一會兒,他突然開口。
「不要!我不想忘記你,我不要再把你當陌生人!除非你答應我不動我的記憶——」索求一個無足輕重的承諾,听起來有點蠢,但她相信他答應了她就一定會遵守,因為這個笨蛋就真的為了一句她已不記得的承諾堅守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