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6頁

向來天威凜冽不可侵犯的皇上今日破天荒白龍魚服、御駕親自來到武定侯府要吊唁太夫人,已屬奇罕,更有甚者,還開金口喚住了一個小泵娘家家?後宮中,不知有多少美貌如花雍容嬌媚的娘娘千祈萬盼帝王召幸,可皇上除卻樂正貴妃的長樂宮外,鮮少涉足旁的嬪妃宮殿,以至于陛下至今膝下猶只有一位年方三歲的公主。

可若說陛下是因為看上了這位小泵娘……

隱衛們心中是搖頭暗笑自己想多了,這小泵娘雖然容貌清秀可人,卻瘦伶伶如還未長成的女敕秧秧青豆苗子,哪里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嚴延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腦門子一熱,沖動喚住人,不過在看見她嬌小身形一頓,只緩緩側過面來,恭敬卻疏離淡然的眉眼舉止,他的心又緊緊地揪擰成了一團。

像,太像了……

嚴延怔忡地緊緊盯著那一抹低頭的淡漠,熟悉得令他眼眶發熱。

他知道自己是魔怔了,不,也許又是做夢了,夢見萸娘姊姊在他不懂事不听話時,故意懶怠理他的情景。

他上前了一步。

安魚滿身警戒了起來。

他見狀頓住,恍惚中又有一絲尷尬,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下。「小泵娘,別怕,朕……我只是想問你兩句話罷了。」

她也不回頭,只是淡淡地道︰「貴人請說。」

「人人皆在太夫人靈堂上守靈盡孝,你因何在此地流連?」他問著問著,眸中因一時心神震蕩而生的恍惚迷霧漸漸散去,帝王的疑心病再度升起,語氣嚴厲冷峻起來。「莫不是收到了什麼風聲,在此等誰?」

安魚終于回過身來,仰頭望著他,這個已經是個睥睨天下的至尊帝皇。

「小女不敢。」她平靜開口,「靈堂需要的是悲肅清靜,小女雖不在那兒,但外祖母英靈不遠,能讓老人家安心,小女自覺比什麼虛禮都重要。」嚴延低頭凝視著她,片刻後,挑眉道︰「你稱呼我貴人,你知道我是誰?」

如此試探,安魚又怎麼會上當?

「能讓武定侯舅舅親自相陪,且只敢躡足落後兩步跟隨而不敢並行的,自然是貴人。」她不動聲色道,實則心中無比厭倦這樣語帶雙關的言語攻防。

上輩子,她已經歷得夠夠的了。

嚴延嘴角不著痕跡地略微上揚,對于她的聰慧機智隱隱有一絲激賞,然而她是太夫人的親外孫女,如今卻不見悲傷不見飲泣,還是不免令人感到此女的心性涼薄。

理智上,他欣賞這樣的女子,可私心底,卻是瞧不起這樣的女人。

可惜了,一個側影韻意如此神似萸娘姊姊的女子,偏偏如此冷情寒涼……

叫人不喜。

思及此,他眼神也冷了下來,箭袖一渾。「你去吧!」

安魚低下頭,微微欠身作禮,而後徑行而去。

嚴延看著那嬌小得不堪一擊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一角,心中總隱隱有種莫名的怪異與些微不自在。

好像,自己剛剛是被算計了什麼?

難道此女態度冷淡從容至此,是以退為進欲迎還拒?

身為帝王,這花樣百出的種種迎合媚上討好招數他早已見多了,又哪里會中計?

只不過……

「刀五。」他負手身後,低聲喚道。

隱衛刀五現身單膝跪地,「刀五在。」

「去查查,這是怎麼回事?」他眸底寒色一閃。

「是!」

嚴延神情冷峻莫測高深,環顧著這武定侯府……

今日他會不顧帝王之尊,微服親自來吊唁武定侯太夫人,為的不過是突然想起萸娘姊姊曾經感嘆地對他說過一句——武定侯太夫人是女中豪杰,姊姊欽佩這樣的人。

所以不該有誰能提前知悉,若非當真是機緣巧合,便是武定侯府抑或某人竟神通廣大到能把手觸及到了皇宮,竟能窺伺帝蹤?

然撇開今日疑點不提,這武定侯府,近來聲勢確實大了些……

武定侯太夫人出殯之後,武定侯與其子依禮制丁憂,雖然武將往往因身負重任,皇帝時有奪情之舉,可不必去職,以素服辦公,但乾元帝此番賜下了無數金銀以示撫恤,卻準了武定侯呈上的丁憂帖子。

聖上此舉在武定侯府內引起了極大的震動與驚悸,雖說武定侯本人至純至孝,並不多想,日日在府中為母盡哀思,但武定侯夫人惶惶極了,迫不及待拉著亦卸下翊麾校尉職位的愛子追問。

「弦兒,你爹爹這也太胡涂了,怎麼就這麼急著告丁憂了呢?」

英武青年徐弦身形如標槍,眉眼英氣勃勃,卻也在這短短十數日內疲憊憔悴了不少,聞言忍了忍,終究還是開口道︰「母親,祖母是因何故仙逝的,難道您心中真沒有個數嗎?」

武定侯夫人一身素白袍子,發髻上簪著銀釵和拇指大的瑩白珠花,看著雖是服喪依然典雅端容儀態,卻也令人看出了個中的一絲異樣。

如果當真是無可挑剔的孝媳,又怎會有心思打扮?

徐弦只恨自己身為人子,很多事看在眼里卻受限于孝道而不得施以措舉,以至于讓事情演變成今番田地。

慈愛的祖母被活活氣死,他這個孫兒還得為母親和妹妹遮掩……他想起在靈堂前無緣無故挨了一記巴掌的安魚表妹,心下一痛,滿胸苦澀。

武定侯夫人聞言臉色變了,止不住蒼白地喃喃道︰「你、你這孩子胡說什麼?你祖母是年紀大了,老人家本就是有今日無明日的……娘也難過得很,可——」

「娘,別說了。」徐弦猛地揮開了武定侯夫人的手,拳頭緊緊握得青筋畢露。「丁憂守孝三年本就是兒孫應當應分的,娘如果還有多余的心力,便好好管教大妹妹,別讓她再闖出更大的彌天大禍來。」

武定侯夫人色厲內荏地低斥︰「你妹妹再有千般不是,還不都是為了你這個親大哥?你別忘了,你們才是親手足,別為個外人傷了兄妹和氣。」

徐弦諷剌而悲傷地直視母親,「娘,兒子都記得,是您忘了,姑母和爹爹也是親手足。」

武定侯夫人打了個冷顫,後退了一步。

她何嘗听不出兒子是在提醒甚至是警告自己,世事循環因果有報,待他日後娶妻生子之後,親手足就是「外人」了。

「住口!」武定侯夫人又驚又怒又懼,咬牙切齒道︰「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徐弦搖了搖頭,氣色灰敗而寥落。「娘,孩兒累了。」

「娘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你且听完了再走。」武定侯夫人深吸了口氣,捺下惱怒後,眼底不自禁浮現一抹喜色來。「你祖母不幸仙逝,但她老人家生前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們這些兒孫好……祿郡王妃那日遞過話來,你和郡主的婚事可在百日內熱熱鬧鬧辦了,也算是告慰你祖母在天之靈。」

徐弦不敢置信地瞪著難掩喜色孜的母親,顫抖道︰「娘!你怎麼能——祖母才走了短短半個月,你就讓兒子談嫁娶之事?你——」

「熱孝之內大辦喜事,自古便其來有自。」武定侯夫人哼了聲。「難道你還惦記著魚姊兒不成?娘今日就把話擱在這兒了,你要是想娘也跟著你祖母後腳走,你盡避跟你姑父姑母提親去!可我就是死了也只認郡主這個兒媳!」徐弦臉色慘白如紙,喉頭腥咸上涌,幾乎嘔血而出……終究是死命咽了回去,剎那間心如死灰。

……是啊,他和魚姊兒又怎麼可能呢?

事情鬧到如此淒慘嚴重地步,連祖母都……姑母現在想必也恨透了武定侯府,魚姊兒更不會把他這個表哥放在心上了。

況且,他難道真的能忤逆自己的親生母親,眼睜睜看著母親去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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