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代娘娘謝過皇上了。」楊海微微躬身一揖。
嚴延連忙側過身對胡公公使了個眼色,胡公公眼巧心靈手快,一把上前熱情至極地勾攬住了楊海就往外拉——
「干爹……干爹,您還記得小胡子嗎?」
「你、你這小兔崽子想干什麼?皇上?皇上您不能進去!」
可年輕力壯身手矯健的嚴延早就一閃竄進半開的殿門里去了,不忘回頭拋給氣急敗壞的楊海一個得意洋洋的亮晶晶眼神。
這幕,熟悉得令聞聲披氅出來的安魚看得呆怔。
剎那間,依稀彷佛,她好似又看見了當年瘦弱卻神采奕奕的美少年鑽過狗洞,興奮地揮著手上桑皮紙裹著的包子,得意又喜悅地對著她輕喊道——
「萸娘姊姊,別怕,阿延給你送吃的來了!」
「哼哼,皇貴妃那個老妖婆胡亂尋釁罰你禁足,還讓人三日不準送水米進來,她當孤當真勢單力薄沒法子了……做她的春秋大頭夢!」
「萸娘姊姊快來吃,熱騰騰剛出籠的大肉包子呢!」
前生的記憶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片片段段,明媚奪目,鮮艷歡悅。她眼眶發熱,鼻端不知不覺漸漸酸楚了起來。
阿延……
是啊,她怎麼也給忘了,阿延真的也待萸娘姊姊很好、很好的。
一顆淚珠無聲息地滑落頰,安魚指尖冰涼而微顫地擦拭去了,胸口緊絞,心頭一片茫然……
她怎麼會自私至此,只為他不能將自己視若結發夫妻,不能給予她男女情愛,就挾著怨恨到死也不願諒解他,甚至不想見他哪怕再多一眼?
——我愛你,應當只是我自己的事。
「萸娘,你、你怎麼哭了?」
她眨了眨眼,看著楚了面前高大卻瞬間笑容不見轉為滿滿憂慮心疼的嚴延,這一刻,牢牢扣住兩世,彷佛已銅綠銹蝕了的死結,倏然松解開了。
「我沒事。」她輕輕地開口。
「怎麼可能沒事?你總愛說沒事,可明明就有事,你以前就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我以前小,可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我是大闕真真正正的皇帝,是你可以依靠的丈夫,你難道就不能多依靠我一些,讓我多照顧你一些嗎?」他氣極了,激動得深邃的鳳眸都閃動著淚光。
她仰頭望著他氣呼呼又受傷又難過的神情,眼眶又紅了,踮高了足尖,小手抬起輕撫模過他濃眉斜飛的好看眉毛——
他霎時愣住了!
這動作……
「阿延別生氣,都是姊姊不好。」她柔聲地說著……他已然睽違三年之久的,無比熟悉又深深懷念眷戀的哄慰話兒。
他低頭看著她,手顫抖得厲害,猛地捉握住了她的小手,緊緊攥在自己掌心里,想微笑,想開口喚她,抑不住的男兒熱淚已然滾滾而下。
「我的萸娘!」
她被他抱得好緊、好緊,緊到她渾身骨頭都疼了,可感覺到頸項邊那迅速擴大開來的灼熱濡濕,她心軟得一塌胡涂,只能放柔了身子,任由他箍擁著。
安魚溫柔地拍撫著他堅實寬厚的後背,眉眼暖暖,聲如呢喃。「阿延啊,姊姊不怨你了,也不替我自己可憐了。」
他長長睫毛猶沾著淚,抬起身來,低頭呆呆地看著她。
「是,我是薄萸娘。」她對上他的目光,釋然一笑。「雖不知為何撒手西歸後,再睜開眼,我就成了現在的安魚。」
「朕就知道是你,」他又哽咽了,眼楮卻發亮。「我就知道,是你!」
她笑了,喟嘆。「我們前一段是有名分惜是無緣分,十四年相依相伴,最後才落得個雙雁離散各自分飛,如今上蒼垂憐叫我能再回來,許是就是讓我解開這個心結和情劫,也叫我回來告訴你一聲,我很好,我也不恨你了,往後,你我各自好好兒的,就好。」
嚴延滿眼狂喜傻傻笑著,听著,忽然越听越不對勁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有些僵硬的看著她。
「你現下也看見了我已是安家女,」她平靜地回視他,「薄家和前生宮中的一切于我已如浮雲,你如今也能放下執念——」
他心口一痛,臉色變了。「你這是想跟我劃清界線?」
「是各自珍重。」她笑笑,雲淡風輕。
嚴延好半晌沒有說話,身上的氣息卻瞬間變得陰郁危險,她可以感覺到環擁著自己的臂彎緊繃且隱含盛怒,不由無聲低喟,小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背,示意他放開自己。
他不願放手,神情嚴峻,半點笑意不存,低頭牢牢盯著她。「你今日跟朕攤牌,就是為了勸朕從此與你橋歸橋路歸路?」
安魚向來熟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現在定然是怒大了,可他們之間有些事、有些話不說清楚,不代表它便不存在。
「阿延,現在你是一國之君,首要之務便是治理好大闕,讓百姓安居樂業,朝政清明,四夷來歸。」她頓了頓,睫毛低垂。「再有,便是盡快擇淑媛,廣延皇嗣……」
「朕的太子,唯有你能誕育。」他臉色鐵青語氣強硬。「你是朕唯一的皇後——元後!」
她眼神也冷淡了下來,只覺此時再爭論這個,何等荒謬。
方才的溫情在這一瞬間消失無蹤,兩人之間的氛圍變得異常緊繃凝滯……甚至有一絲對峙。
「皇上說笑了。」她眉心微蹙,意興闌珊地道︰「臣妾如今身分是安婕妤,這皇後之說,日後還請皇上莫再提了,以免引發軒然大波,惹人非議。」
「朕日後還是會把原就屬于你的位置還給你的。」嚴延心一軟,以為她是在惱自己只給了她一個小小的婕妤位分。「若依朕的本心,當初就想下旨封你為後,重新以皇後之禮盛大迎娶你回宮,然安侍郎品階確實是低了些,朕怕如此厚寵,反而讓安家生受不得,所以——」
「皇上多心了。」她神情淡然。「安家沒有那等野心做外戚,安魚也當不起這頂鳳冠之重……皇上也別忘了,你我有五年之約,五年後,便放我出宮,天高憑鳥飛、海闊任魚躍的。」
嚴延一窒,急道:「你、你既然已與朕相認了,怎麼還心心念念著要出宮?萸娘姊姊,你當真不要阿延了嗎?」
她目光飄忽地望向滿院的照水紫梅,笑意清淡。「阿延,咱們都說好了的,否則當時我便是親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會再踏入皇宮一步。」
他呼吸灼重了起來,咬牙道︰「你就這麼厭惡這個皇宮……還是你根本就是厭惡朕?」
「皇上,」她想嘆氣。「如若我厭惡你,便至死也不會同你相認。」
「那你為何——」
「阿延,我們從頭至尾就沒有真正做夫妻的緣分,」她輕輕地開口,「去了的人,過了的事,再多所糾纏,也只是徒增紛擾。」
「萸娘,可朕在你……」他心一酸,聲音哽了哽,好不容易才穩住聲調說話。「之後,朕心空了大半,像是也跟著去了半條命,渾沌迷茫了三年,才終于幡然醒悟到,朕是愛你的——是一個男人心悅一個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種心動和念想,而不僅只是姊弟親情。」
安魚听著他低沉瘠啞得近乎囈語的傾訴,神情微微感傷,卻沒有任何受寵若驚抑或喜極而泣的感動。
「皇上,那只是您的錯覺。」她頓了頓,側首淡淡一笑。「十四年的相濡以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你以前不曾愛上我,後來有了貴妃,更不可能會愛上我,臣妾都明白的。」
他一下急得臉色發白,忙辯駁。「不是這樣的,朕當初、當初和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