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白頭 第5頁

其實這樣……很不好,她不能太依賴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是明白歸明白,心里仍有依賴。

「明早我要走了。你呢?」寒春緒動動胳臂,故意拉扯胸肌伸展,纏布底下的刀傷在君霽華幫忙下換過幾次藥,雖未完全收口,狀況已好上太多。

君霽華微彎身子,正從井里打水上來,聞言,她兩手陡滑,沒能握住井繩。

一道影子竄過來,長臂一伸,飛快撈住那條往井里掉的繩子,再一把將打水用的木桶拉起。

寒春緒將呈滿水的木桶放在地上,兩臂盤胸,居高臨下盯著頭頂心還不及他胸口的小丫頭。後者沒有抬高臉容,眸光平視,神情似乎頗平靜。

傷已不礙事,他早該動身,卻多留了幾日……這算什麼?婦人之仁嗎?竟替小泵娘家操上心!

他們倆是各自落難、萍水相逢,江湖道上,他很努力地求生存,而前途茫茫,生死不定,他的難關尚橫在前頭,哪能顧及到誰?

「你呢?」咬咬牙,克制不住又問,絕不承認自己在擔心,他僅是好奇。

午前天光瓖在她的額發、鼻尖和頰面上,那跳動的光點也在她此時揚起的眼瞳中靜舞……寒春緒忽而發覺,她像是從未笑過,這幾日一起當「淪落人」,她神態總是靜靜的,受到驚嚇,就白著一張臉,教他惹惱了,也白著一張臉兒……唔,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天也沒啥值得笑的事,她不笑,很正常,只是她哪天若開顏笑了,他還真想瞧瞧……咦?搞什麼?怎胡思亂想到這邊來了?混、混帳!亂想什麼!

「你到底想怎樣?」他抹了把臉,掌心熱,臉皮也熱,問聲粗魯。

君霽華又靜了會兒才道︰「我也要走的……」

「走哪兒去?你父母雙亡了,不是嗎?哪還有家?」

她細弱肩頭顫了顫,語調飄忽。「我……我可以過江,到江北投靠叔叔一家。」

寒春緒兩眼一眯。「既然有叔叔能投靠,當初為何會被賣進‘天香院’?」想騙他?再修練個三十年吧!「是誰把你賣了?」

她抿唇不說,臉色沉靜雪白,透著倔氣。

寒春緒冷哼了聲,嘲弄道︰「沒爹也沒娘了,能投靠的親人就那麼一家,可人家不願意讓你靠啊!見你年幼可欺,還是個漂亮的女女圭女圭,誰出得了好價錢,自然賣誰。」邊說邊笑,目中無半點笑意。「你回叔叔家?哼,回得去嗎?能回去嗎?」

……很好,好極了,他把她惹哭了。

就連哭,她也安靜得很,倒是他開始呼吸不順。

腮上掛淚,君霽華沒去擦,只是僵著聲,努力擠出話——

「……叔叔是疼我的,可他、他是嬸娘的上門女婿,是入贅過去的,說話沒分量……他們還得養活自個兒的三個孩子,就顧不上我……」

「被人賣了,還幫人說好話嗎?你可真出息!」會氣死!寒春緒想抓住她狂搖,氣得牙根都快崩斷了,一把無名火在胸中噗噗噗地騰燒。

「叔叔和嬸娘是不得已的!」她也不知為何要如此強調,仿佛這麼想著,一直、一直這麼想,心里便松快些。

偏偏有人不讓她好過。「不得已嗎?」寒春緒冷笑,吊兒郎當地聳聳肩。「你要想蒙騙自個兒,那我也無話可說。」

君霽華吸吸鼻子,轉身就走,一肩卻被按住。

「放開……」她打不贏,罵不出、說不過,眼淚一直掉,還不能跑開嗎?

他繞到她面前,五官被氣得微微扭曲。

他絕非暴躁易怒的性子,但這小泵娘偏有本事讓他很火大,恨得牙癢癢,隨便掉個淚都鬧得他胸悶氣窒。

「給老子說清楚再走!」

「有什麼好說?」一側首就能咬他的手,君霽華磨著牙。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他按住火氣,面龐嚴肅。「別告訴我,你想一直躲在這兒!」

「有何不可?」

「你這個——」寒春緒張嘴正要開罵,話音陡斷。

他眉目一轉峻厲,肌筋繃起,不等君霽華詢問,已一把將她推往灶房。「走!」

「寒春——」

「快走!」

君霽華還搞不清楚發生何事,七條黑影已躍過後院石牆,個個提刀掄棍,來者不善。見狀,她細背緊貼住牆壁,悄悄將身子縮進灶房內,大氣都不敢喘。

小三合院的後院灶房可從另一道門通到前院,寒春緒要她快走,此時高大身影狀若無意地往左邊靠,她看得出,他故意拿自個兒身軀遮住灶房那扇窄門,想掩護她從前院溜走。

咬唇,頭一甩,她轉身跑掉,听到後頭傳來叫囂——

「寒春緒,好你個狡兔三窟!繞這麼一大圈才挖出你,算你行!」

「不敢當,還是教各位找著了,不算行。」七個圍一個,他身上還帶傷,但寒大爺說話仍舊一副懶洋洋的調調兒。

「閑話少說!那批南洋珠寶教你吃了去,老大要你吐出來,你要肯交還那批貨,乖乖回去見老大,那還有得說。」

寒春緒嘿嘿笑。「什麼老大不老大?他先陰我,就別怪老子黑吃黑!」

***

打起來了!

當君霽華悄悄跑到前院,從小牆洞鑽出去時,後院傳出的打斗聲清楚可聞。

怎麼辦?怎麼辦?她……她完全幫不上忙啊!

他對上那些人,能贏嗎?若贏不了,那、那就讓他逃吧!

別被殺死、別這麼輕易就送了性命!

不要……不要……干萬不能死……讓他活、讓他活、讓他活啊……扶著牆面,她內心狂亂,不斷跟老天爺祈求,這種無能為力且束手無策的感覺簡直糟透,她淚水直淌,身子不住顫抖。

淚睫一揚,發現有幾顆腦袋瓜在巷口探頭探腦,似乎听到巷底傳出古怪聲響。

不行!

這是寒春緒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時候就該安安靜靜,不能教誰闖進去,要是發現那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沖去,大伙兒眼楮不由自主全盯著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邊擺滿賣字畫、賣雜貨的攤頭。

她在一處販賣小樂器的攤子上隨手抓了個鈴鼓,問也不問價錢,便把錢袋中最後一塊碎銀拋給老板。

「咦?這、這太多了!等等,咱還得找錢啊!」

她沒空理會,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頭烏麗發絲驀然而下,圈托著她的小巧臉蛋。

「……是個小泵娘哩!」

「咦?真是啊!哪兒來的小泵娘,眼楮挺水靈的呀!把臉抹干淨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個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落魄成這模樣?」

往巷底張望的百姓們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搖動鈴鼓,開嗓賣唱,兼起步而舞,沒誰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樣落不落魄。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

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

這豈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喲!小泵娘唱情曲,情竇初開嗎?有那麼點兒意思啊!」

「再唱啊!唱得好,大爺听得開懷,賞錢少不了你。」

她歌聲細膩,時而清脆,時而婉轉。

她唱的情曲,詞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里的姑娘們時常唱著,她們還說,沒誰不愛這種柔軟挑情的曲調兒。

她會唱。她能唱。她記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問題,只要這些人專注在她身上,別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對紫燕兒雕梁上肩相並。

一對粉蝶兒花叢上翩相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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