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有什麼好罪惡的?
磨磨牙,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不去看她。
「不是就不是,我又沒說她一定是。」
他把攤開在桌上的小包袱推向她,驀地站起。
「睡覺睡覺!老子肚子飽了就想睡,沒空理誰,咱們各安天命!」裝腔作勢地嚷嚷,下一刻,他直接往榻上躺落,連靴子也懶得月兌,臉朝內榻,背對著她。
小泵娘呆坐不出聲,他閉目,一顆心卻莫名懸著,根本難以成眠。
餅了好久,他背後才傳出聲響。
她動了,窸窸窣窣的,該是抱著她的包袱整理著。
寒春緒下意識去听,思緒漸沉,意識漸昏,模糊想著這小三合院尚有其它兩間房,他霸住最干淨的一間,不知她等會兒選哪里睡下?而離開此房,其他地方全烏漆抹黑的,小泵娘怕黑不怕?
他亂七八糟胡想著,強大倦意猛地襲來,一波接連一波。
于是,他神魂被卷進了無底深淵,毫無預警,墜得非常之深……
***
君霽華哪兒也沒去,就抱著包袱窩在角落。
角落那兒擱著幾張破椅和一團敗了絮的棉被,她蜷身窩著,心頭塞滿一堆事,何時睡去的,她也不記得。
不知何時睡,不知因何醒,她醒來時,房外隱約透光,天尚未大亮。
桌上小油燈早已燃盡,她忍著哆嗦,輕輕摩挲細臂,以為自個兒是被冷醒的,卻听到榻上那邊傳來古怪聲音,像夢囈,又像申吟,低低唔唔不成句。
她起身走近,腳步遲疑,拖了會兒才挨到榻旁。
「寒……寒春緒?」
榻上那人不僅沒睜眼,兩眉還緊蹙,昏幽中,五官顯得有些扭曲。
她留意到他腰月復上的纏布了,雖厚厚一層,血仍大片滲出,瞧來傷得頗深。
她想到昨晚還曾往他傷處招呼!
盡避她那是花拳繡腿,也是傷上加傷,更何況,他後來還忙著對付那幾只猛犬……都傷成這模樣,還大量失血,他昨晚挖她包袱搶食,與她胡聊,卻是一臉嬉笑嘲弄,任誰也看不出他身帶重傷。
很要強的一個人呢……
她咬咬唇,不禁伸手探向他的寬額。
丙然發燒了,他額溫燙得驚人啊!
她眸光往下挪,瞥見他松敞的衣襟內亦縛著布條,心頭一凜,沒多想即大著膽子挑開他前襟看個明白,竟也是厚厚的染血纏布。
他……他到底遇上什麼事?
江湖追殺嗎?殺得他不得不躲來此處?
忽然間,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分在她心田里滋長。
她看得出,他不是什麼好人,卻也算不上壞,至少待相對而言十分弱小的她,他不會進一步欺凌侮虐,連肚餓了搶食,也不忘留她一份。真要說……就是嘴巴刻薄了些……她記起他對音翠姐所下的評語,一想,心就郁著,忙深吸口氣,暗自打住思緒。
「寒春緒……」她試著又喚,但喚不醒。
正當她攏好他前襟,欲要站起時,一只熱呼呼的大手猛地扣住她的腕,那抓握力道之大,痛得她忍不住擰起秀眉,抿緊女敕唇。
他醒了!
……不,他不是真醒,而是僅僅張開雙目,瞳心凌厲卻是無神。
他揪緊她,凶惡地將她扯近。
她身子往前撲跌,險些壓中他胸前和腰月復的傷。
「你……你……」他眯起眼,兩眉壓得極低,很奮力地辨識,灼燙氣息一陣陣全噴在她臉膚上,五指將她抓得死緊。
君霽華先是驚惶地掙扎幾下,發現掙不開後,她很干脆地放棄了,心緒反倒漸漸持穩。她直直望住他的眼,沉靜出聲。「我是君霽華。」
報出姓名,她不再言語,僅是與他對視。
兩張臉離得好近,近到他的挺鼻都快踫到她巧翹的鼻尖。
「君……霽華……」
他順她話尾啞聲喃著,到底有沒有認出她,那也不得而知。
一會兒,他竟壞壞地勾唇,連意識不清也要嘲諷人——
「你的頭牌姐姐存心的……她存心趕你走,你好傻,什麼都不知……嘿嘿……有你這麼傻的嗎……」邊喃,他五指陡松,臂膀垂了下來。
君霽華連忙收回小手,輕輕揉著腕處。
許多人與事物似剔透分明,又詭譎莫辨,她懵懵懂懂,欲信不敢信。
坐在榻邊,她沉默地望著那張再次掩下雙睫的虛紅面龐,小小的心壓著一塊無形石。
***
有個小身影在屋中晃。
那影兒一會兒在角落,一會兒在桌邊,一會兒還繞到他榻前。
那人步伐極輕盈,不是刻意放輕,倒像習慣這麼行走動作。
那人的手好小,帶著幽微香氣,她靠過來時會俯,仔細地探他額溫。
可惡的是,那只小手還拍他面頰!
啪啪啪!啪啪啪!左右開弓,手勁不算輕,簡直跟掌摑差不多了……找死!打哪兒不成,竟敢趁他病,呼他巴掌,看他折不折斷對方爪子!
怒火中燒啊怒火中燒,他咬牙切齒、使盡吃女乃的力氣睜開眼,眼皮才撐出兩道細縫,掀嘴欲罵,一口微燙的藥汁已灌進來,苦透喉頭又苦穿肚腸。
他被灌藥,咕嚕咕嚕直灌,最後折騰得他流了滿身臭汗,汗一逼出,他體內忽而舒爽許多,身軀像被托在雲端一般,輕松。
耙這麼摑他、灌他……唔,算了,先睡飽再說,等老子醒來,再找人算帳!
眯眼,他緊瞅著那抹坐在榻邊的瘦影兒,她面容白白的,五官模糊……他終于不太甘心地合上眼,沉睡前,腦中晃出一道疑思——
這小娘……她上哪里弄來那碗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
***
這兩天,君霽華把巷底這座「鬼屋」模了透徹。
「鬼屋」並非她所以為的那樣破敗,只是擺設全蒙著厚厚一層塵,角落結著數也難數的蜘蛛網,倒落或壞掉的桌幾、椅凳任由著躺在地上,乍見下就是亂、髒,其實屋子的梁柱仍相當結實,好幾處窗紙破損了,但不難修補,這地方若好好收拾過,很能住人的,尤其是她發現後院灶房外竟打有一口自家井,井眼是不大,但水質清甜,真教她驚喜萬分。
有水一切好辦,要照顧病人便容易些。
寒春緒身上的傷她不敢亂動,只能盡量想法子降低他的體熱。
她用清水擦拭他的臉,不斷幫他換掉額上的巾子,取井水燒開,按時辰喚他起來喝水,他喝不下去,她就枕高他的頭、他的背,灌也要灌進去,連藥也灌……說到藥,沒想到她帶那疊藥單子出逃,頭一個竟用在他身上。
這兩天好靜,似是她有記憶以來最寧靜的時光。
明明居在城中,卻寂若荒郊,「天香院」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囂鬧彷佛已是前塵之事,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窩在這兒,誰也不理會,哪里都不去了,就靜靜過著小日子,靜靜做該做的事。
寒春緒真正清醒時,午後冬陽正暖著院子的薄雪地。
他推被坐起,伸了個大大懶腰,動作太大還扯疼傷口,他齜牙咧嘴地暗咒了聲,仍是忍疼伸展筋骨,伸得脊梁骨都發出聲響。
躺了兩日,時而昏睡、時而半醒,慶幸的是,他還沒病到不能自行解決內急,只是他一踩著虛浮步伐下榻,那小娘就跟了過來,還一路跟到茅房,怕他會跌進茅坑里似的。
那座小茅房不常用,味道其實不重,卻是毀瓦敗門,哼哼,年紀小小愛偷窺,也不知被她偷覷了多少,還是小女兒家,都不害臊嗎?真拿他當小女圭女圭瞧啊?就算……好啦好啦,就算真暈,他也懂得往外摔,哪能往糞坑里跌?
模模胸口,再輕按了按,他不是傷處疼痛,而是……好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