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豪沉靜下來了,清邃而若有醒悟的眼瞳里,亮起了如火炬般的光輝。
「帆齡郡主昏迷不醒,氣息卻又懸于一絲而不斷,我看她是魂魄離身,氣息未絕——只要能招回她的魂魄,也許她就能夠清醒過來了。」
塞桑年老而睿智的眼中閃過一抹光芒,對額豪道︰「薩滿法師曾經說過,在伊勒呼里山上,有座百靈廟,里面有個從西藏來的呼畢勒罕(蒙語︰光明者,漢語譯為活佛)精習密宗的招魂書,能夠舉行招魂儀式。王爺,您帶著帆齡郡主去找這個呼畢勒罕,一定能招回郡主離散的魂魄。」
草原生活凜冽艱困,氣候變化莫測,所以草原民族向來信仰自然的神秘力量,也深信鬼神之說,因此蒙人和臧人相信靈魂走失之後,可以透過儀式招魂歸來。
額豪點了點頭,望著帳篷外的萬里星光,眼神變得悠遠沉邃,隱隱含著悲傷。
「天一亮,我便帶著帆齡出發前往伊勒呼里山……」
他回過頭來,望著塞桑,嚴肅而認真地道︰「我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烏珠穆沁部族,就交給你主持了。」
帳中所有人一怔,塞桑惶恐憂懼地跪了下去,驚呼道︰「王爺……」
額豪淡淡一笑,決斷的神色中有著無可挽回的堅定。「我在北京五年,部族里的大小事務一直是你所打理的——這五年來,你把烏珠穆沁一族治理得很好,把全族交給你,我很安心。」
他抱著帆齡走出大帳,夜很深了,周遭極是寧靜岑寂,風沙呼嘯而來,草原如海,起伏不定。星光為呼倫貝爾草原蒙上了一層恍惚的銀邊。
「我不能忘記,這一年來我在整個蒙古所造成的殺戮。更不能忘記我的族人,是怎樣在呼倫貝爾草原上跟隨著我,差點兒一步步走向絕路……」
他回過身來,眼中閃著淚光。「我再沒資格做你們的旗主,做你們的札薩克王爺了。」
「王爺……」塞桑悲呼,老淚已然縱橫。
額豪站在黑夜的草原之中,衣衫在風中鼓動,像獨立于天地之間,有著說不出的寂寞與淒涼。
朱心同嘆了一口長氣,輕聲道︰「只要武宣親王還活著,就永遠是清廷手中的一顆棋子——你心中最深的痛處,就在這里了。」
他用了解的眼光望著額豪,說道︰「你手上染了自己族人的鮮血,在你此後的一生里,都要背負著這樣的追悔與疚恨,所以余生的榮耀,對你來說,其實,早已無足輕重了。」
朱心同深深嘆息。「所以,我的知己兄弟——武宣親王札薩克,蒙古的第一英雄,其實早已死了,死在呼倫貝爾草原之上……現在站在這里的,只是一個蒙古族的草原漢子,額豪‧特穆爾。」
額豪眼中泛起淚光,唇角卻勾起了一弧笑容,大掌一拍,拍上了朱心同的肩頭。
「好兄弟,你不愧是我的知己。」
他眺向遠方無盡的天地,臉上嚴肅的線條柔軟下來,神色淒傷,卻極是淡然。
「武宣親王札薩克,確實早已死了,死在呼倫貝爾草原之上……」
他轉身,不理會明安和塞桑的呼喚,抱著帆齡,走向黑暗無盡的夜里……
紅日煌煌,一條閃著金色陽光的天路,由雲穹間延伸而來。
烏爾遜河畔,額豪牽著火炭龍駒,把始終昏迷不醒的帆齡放上了馬背。
前來送行的朱心同和明安望著即將遠行的額豪,強自抑制住離情愁緒,然而眼眶都紅了。
「人間天上,塵緣未斷——大哥,我祝福你,這一去能找到救醒帆齡妹子的法子,兩人平安美滿地廝守終生。」
額豪微微笑了。
「人生意專,必果夙願。」他深摯而溫柔地望著依然昏睡如夢的帆齡,眼神中有著不憂不疑的堅定信心。
「我相信她定然會醒過來的,她知道我尚在人間,必不忍拋下我獨自一人。」
他躍上馬背,緊緊擁住帆齡,在馬背上,遙望天空中一雙回旋的鷹影。
「我曾說過要和她做一對草原上的海東青——而現在,我想飛出去,想看到屬于自己的湛藍天空和金色陽光……而發包齡,她會陪著我,不會讓我孤獨單飛的。」
明安鼻端熱、眼眶酸,他不善言辭,在這離別的時刻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半晌後,他才哽咽道︰「王爺,你要保重!」
額豪點了點頭,舉手向他們道別。
他拉起馬韁,正要策馬而行時,突然看見前面塵土飛揚,一面面炎色瓖白邊大旗在風中飄揚著,一隊驃悍勇猛的蒙古騎士疾馳而來。
那隊蒙古人奔馳得好快,轉眼間已然倏忽而至。
額豪一瞥眼間,已經認出了這正是自己所率領的蒙古瓖紅旗軍中,由烏珠穆沁族里最精銳勇士所組成的左翼中旗。
「王爺,我們和您走!」
那隊蒙古軍馬馳到了額豪面前,全部翻身下馬,向額豪拜伏在地,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
額豪一怔,嘆息道︰「我這一走,就不是王爺了,也不是你們的旗主了,你們跟著我有什麼用呢?」
一個將領抬起頭來,昂然道︰「您永遠是我們的棋主,是我們的札薩克王,您到哪里,我們族人就跟您到哪里,永無貳心!」
所有蒙古騎士全部抽出腰刀,凜凜出鞘的對,深沉地飲著日輝,宣誓大喊道︰「您永遠是我們的旗主,是我們的札薩克王——烏珠穆沁族人,永無貳心!」
額豪心中激動,胸口熱血翻涌,眼眶溫熱,淚水漫了上來。
「帶他們走吧!」朱心同將一面小旗交到了他的手中。
「這是塞桑要我轉交給你的族旗。他說族里那些無法跟你一起東遷的老族人和婦孺,他會好好照顧。可是這支最精銳的左翼中旗,只有你才能帶領他們。」
朱心同微笑,深深望著額豪,眼中有著離情和不舍。
「你帶他們走——改名換姓,隱瞞身世,永永遠遠,不必追認前塵。」
額豪接過小旗,淚水盈眶,臉上卻綻出了澄燦如藍天般的笑容。
「好,我們蒙古人四處為家,不管到哪里,一定都會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他望著朱心同和明安,伸出手來和他們相握,說道︰「好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你們各自珍重了。」
朱心同和明安點了點頭,明安別過頭去,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額豪抱緊懷中的帆齡,豪情萬丈地仰頭大笑,向左翼中旗的部屬們舉手一揮,縱聲道︰「兄弟們,走吧,我們去尋自己的一片天!」
他策馬,不再回顧,率領了旗下的勇士,向東經過千里草原直奔伊勒呼里山,無悔地馳向天地深處,去接受重生或泯滅……
而左翼中旗這支蒙古最精銳的部隊,也跟著他絕塵而去,從此消失在滾滾煙沙之中……
馬蹄卷起一路塵沙,在漫天飛舞的迷離沙煙之中,明安望著他們絕塵而去,消失在草原深處的身影,眼中離淚已經匯聚成泊。
「王爺這一去,你說他能不能找到救醒帆齡郡主的方法呢?」他問著朱心同,低聲道︰「如果帆齡郡主從此再也醒不過來,那他們雖然終生相依,不也就像是永遠分離嗎?」
朱心同望著塵沙滾滾的草原,出神不語。眺望天涯的眸中迸落著隱隱約約的寂寞。
他走向自己的坐騎,那是一匹神駿非凡的白馬,正在烏爾遜河邊踢腳噴氣。
他剛走了幾步,腳下突然一搶,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
他低頭一看,只見一雙晶瑩剔透的翡翠玉鐲正躺在河邊,幽幽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