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掉下來。
??他依舊沒理會娓娓,她有點發窘,輕輕放下撿來的那張詩稿,正待要走,他卻突然出了聲。
??「你听見沒有?」他問。他的嗓音低沉,略微發啞。
??娓娓忽有一種感覺,好像認識這個人,卻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同時她也不明白他在問什麼,吶吶道︰「听見什麼?」
??他卻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終沒有抬上來看她一眼。
??風又來了,這回更輕佻,把欖仁樹拂弄得簌簌作響,還一口氣把桌上的紙張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鎖住眉心發呆,全不理會。
??娓娓無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實在不忍心見到這一堆——大約都是詩稿,散落一地的。於是她沿著紅磚道一張一張把它們撿拾回來,咖啡座的小妹也幫著撿了兩張,一名路過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點道︰「街對面還有一張。」
??娓娓只得又過了街去,最後的一頁落在綠地的一叢薔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紅薔薇邊,看著寫在紙上的詩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顆淚
??凝成今晨玫瑰辦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將它呵護將它照顧
??我願舉手成傘將心作屋
??烏它遮風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點滴來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戀你的悲哀
??多麼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動其中,一雙夢樣的大眼楮進出了淚光,把那張紙壓在胸口,仿佛希望紙上美麗的字句能夠嵌入心裏去似的。
??她抬眸朝對街望去,眼底帶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卻已經空蕩蕩,徒留下一只藍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驚詫,站起來左右張望、尋找,無一那舊米黃的身影。他人就這樣走了嗎?娓娓的心情不覺沉落下來,那人的詩稿還在手上,她悒悒挪了兩步。
??「你听見沒有?』
??驀地一個幽沉的聲音在她後腦勺響起,她猛旋過身,鼻尖踫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他高大的身架橫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渾身起一陣快樂的雞皮疙瘩。
??她戰栗地問︰「听……听見什麼?」
??到底他听見什麼是她听不見的?娓娓心中非常著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現在還是滿頭霧水。
??他低下頭看她,眼神是那麼深邃、那麼沉郁,然而他出現極端失望的神情。「你沒听見嗎?」
??她不願讓他失望!趕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許我就听見了。」
??他搖頭,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遠也听不見真正值得傾听的聲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爭辯,卻又閉上嘴巴。她很沮喪,他不會相信的,誰教她听不見他听見的聲音呢,但是,他到底听見了什麼?
??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揮,說道︰「風聲、浪聲、草木搖曳,鳥叫蟲鳴——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麼響亮、那麼動听。」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還是覺得迷迷惑惑的,不過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聲,不敢打擾他的「傾听」,末了才遲疑地遞上手上那疊詩稿。
??「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頭張一眼,臉上的表情忽然顯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這本來為一個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說畢,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內心涌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這些動人的情詩是他寫給一個女子的?
??她回過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詩稿跟著他在紅磚道上走,試著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詩人吧?這些都是難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棄之可惜呀。」她勸著。
??他用眼角的余光掃瞄她,臉上仍是淡漠的神態。「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這個時世,到處是功利思想,有誰了解好詩?有誰欣賞好詩?」
??他那語氣充滿痛心與頹喪,娓娓立刻表明支持的立場。「先生,我就是一個詩的愛好者!」
??這男人聞言,足步一停,拿那雙半掩在亂發之下極其深沉的雙眸看她,久久,突然發一聲冷笑,走了。
??娓娓愣著,自動又跟上去,顫聲問︰「您不相信我嗎?」
??他回過頭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個典型的都會女子,一身香奈兒的包裝,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難相信追求時髦和絢麗的人,會是詩的愛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綠春裝的穿著,一方面感到羞慚,一方面又對他敬服極了——詩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姊,這陣子她閑來無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裝游戲,今天出門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換這身打扮才放行的。
??娓囁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這樣的。」
??面對詩人一身的破舊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嘆。「我猜你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為生計奔波忙碌的當兒,你能夠悠悠閑閑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發時間。」
??他的口吻有諷刺的意味嗎?娓倒吸一口氣,十分的緊張——不能讓詩人知道她是豪門出身,否則他會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說︰「不……不是的,因為我最近……出了一點問題,所以暫時放下工作,只是暫時!」
??這解釋似乎還不能得到他的諒解,她說下去,「其實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揀了最悲哀的一點來講,「我父母都在這一、兩年過世了。」她的眼楮有些潮濕。爸爸媽媽,希望你們在天上安息。
??「你是說你是父母雙亡的孤女?」
??娓娓點點頭。
??詩人在胡碴子下面的臉色,明顯地放柔和下來。
??「我也是。」他低聲道。
??她很吃驚。「你也是父母雙亡的孤兒?」
??他點頭。「從十八歲開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學、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說得很辛酸。
??「哦,這真是遺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視她。「我們是同病相憐?」
??「我們是。」她悚栗著應道,感受到一種心與心相互的激蕩,仿佛緣份的乍始——可以這麼說嗎?可以這麼想嗎?
??氣氛在悲傷中又帶著點溫情,娓娓步履悄悄跟著詩人走,略落後一點,然而亦步亦趨。李隆基屢次偷偷以眼梢瞄她,想她也有緊追著他不放的時候,心頭竊喜,表面上仍舊做出一副端凝憂郁的神情。
??到街的盡頭,他拾級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滿天昏黃之下,海風吹他的頭發,吹
??他的衣服,他儼然是遺世獨立,天地最後一個詩人。望著海天,他不禁吟詠︰
??大地
??引天穹悲愴之淚水
??涌注咸紅色黃昏血一般的
??大海
??詠畢,緩緩調過息,李隆基回頭見娓娓傍石階而立,仰望著他,滿臉都是傾心愛慕。
??他差點拍腿大笑出來。沒想到藝術家這麼好干,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碼有兩年沒梳過頭發、沒換過衣服的樣子,然後進行哲學式的談話——一個原則是,你講的話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對了。同時別忘了呈現那種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個小時,就會有女人過來安慰你,然後,愛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