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明了,表明了,他愛真真,讓她知道,讓她表態,他也好明白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真真對他,對他究竟可有那麼一點心思在?平日相待,她的確是溫巧可人,每每一聲「凌秀哥哥,便教他心酥骨軟,不能自己。她為他縫衣,為他奉茶,一舉一動,一個好意,都足見有情,但是──那種情,是他要的那一種嗎?她的心,可是在他的身上?他沒有辦法揣摩,沒有半點把握,患得患失,心亂如麻。
萬一,真真一片冰心,對他竟是不為所動?又萬一,萬一恩師心目中另有人選,竟將她許了別人──想到這里,不禁霍然大驚,猛地站起來,鏗鏘一響,桌上一盞銅雕油燈,整個教他給撞翻在地上。他立在那兒,正喘息著,門上卻起了一陣剝啄聲──有人叩著門。
凌秀感到驚疑──他帶來的營兵睡在後園子東側的倉庫,他這間廂房,獨立在三進之外,地點幽僻,也不是兵丁巡夜會經過的路線,這夜深人靜的時節,有誰會來敲他的門?「什麼人?」他沙著聲問。
門外呢噥答了一聲,听不清楚。
也不點燈,模黑踉踉蹌蹌過去開門,只見幽微的月下,立了條曼麗的黑影兒,一道胭脂香味竄入鼻腔──凌秀的心狂震起來,那股子驚喜,像作夢一樣。
是真真!話都不及說,也不必說,凌秀一伸臂便把她拉進門,熱灼灼的嘴唇壓上那張粉臉,他吻得她如饑似渴,非但她沒法子透氣,他自己也透不了氣。
她嚶嚀著發出嬌聲,身子在他懷里蠕動,一副嬌軀,惹得人發狂。
凌秀原是個最壓抑的人,刻意地守分寸,絕少有失去理智的時候。偏偏世上最難壓抑,壓抑起來也最苦的,就數是情濤苦海了,一得宣泄,那宣泄的力量,只怕什麼理智都攔不住。
凌秀此際,正是如此。而他所受的,已不單單是一個晚上的折騰,而是千百個日夜所堆壘起來的刻骨煎熬!他重重吮她的嘴兒,申吟道︰「妹妹,你讓凌秀給想煞了。」
她沒作聲,卻把他的胳膀一挽,將人引到床榻,恍惚里,凌秀只覺得她的舉動有一種異常的嬌嬈。
他的手模著她的衣襟,隱隱有感那是粗糙的布衣,不是細料子,而卷螺布扣子,一半早已解開了。
凌秀的腦中沒有辦法再做任何的思考,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投身在他懷里,他不能,也無能再克制自己──或許他的問題,一向就在于過度的克制。
于是他變得張狂了,手一扯,便把那半解的衣衫扯開來-內頭無一物,只有一件小得撩人的銹花肚兜,遮不住豐盈的胸脯。
凌秀把他一張火燙的臉龐往那片酥胸埋去,隔著縴薄的肚兜一口咬下……那女子睨叫︰「大爺……」
這是她頭一回發聲,低啞成熟的嗓子,是凌秀听過,卻不是他熟悉的語音。
他一驚,陡然揚起頭。
月色斜入鏤空的窗格,他看到橫陳在眼前的女子的臉,鬢發已經散亂,一雙媚眼兒,半合半睇對著他,人正輕喘著……這哪里是他魂牽夢縈的可人兒真真?這是白日里總對他明來暗去送著秋波的大丫頭,阿采!腦門上著實像挨了一棍,他猛把阿采推開,掙扎而起。
「怎麼是你」他先是啞著問,然後忍不住嘶吼,「我要的女人不是你」
阿采見凌秀忽然大變,揪住他的手,不讓他去。「大爺為什麼不要阿采?阿采總算也有幾分姿色──大爺那些班兵,個個都垂涎阿采!」她帶上哭聲訴道。
阿采是有幾分姿色,顯然阿采也不隨便與人相好,她對凌秀是另眼相看,才會在深夜自來投懷。但是對凌秀另眼相看的,數起來就多了。
彰化大富侯員外,素有名望的洪秀才,都有意把愛女嫁能他,甚至于和他僅有一面之緣,鹿港錦瑟樓的名妓謝果紅,對他一見傾心,也悄悄透出口風,如果凌秀願納,果紅甘心委身做側室,攜來千金和僕從,萬種風情專只伺候他一人。
從大家閨秀到青樓艷妓,乃至于眼前這個俏丫頭阿采,凌秀從來不乏機會。然而萬紅叢中。他卻始終獨鐘一枝花──他的心版始終只刻畫著一個人,他的一片痴情始終只傾注在這個人兒身上。
凌秀甩開阿采的手,離了床,如醉如狂的,喊著︰「真真!」便撞出門去。
夜色幽黑,露氣重,回廊欄桿全是點點水珠,凌秀跌著、撞著,扶著欄桿走,長衫濕了一片,口中依舊是「真真、真真」的呼喚不已。
他曉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與她共成好夢,他絕不能善終。
凌秀左轉右折,過了一廊又一廊,顛顛倒倒來到後進的軒館,一頭便要闖進屋里,但是一踩上台階,卻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著緊閉的門葉,暗沉沉的窗扉,里頭有人也早睡了。他好像到此一刻才意識到,這三更半夜的時分里,無論要提什麼、說什麼,都不適宜,都不對勁。
他蹌然退下石階,在那兒失神立有半晌,忽就雙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來,他的神情也在這時候一掃迷茫渾噩之色,轉為堅凝,彷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郁結的氣候卻瞬時變了,天際轟然打起一道響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頃刻之間,大雨如注而下。
凌秀淋灕跪在雨中,卻沒有再移動。
閔正直到隔天上午,才知道凌秀在他的門庭上,足足跪了一夜。
正因為閔正有夜讀的習慣,病中不改,所以這陣子家人都避免過早擾他,待他睡足了精神起來,往往已接近晌午了。
今日他卻較平日起得早些,開出房門,赫然見到凌秀跪在庭前。
庭上全是昨夜一場大雨留下的水跡,凌秀雙膝都浸了水,上身曝干了,下擺靴褲仍舊是透濕的,一副憔悴凌亂的面貌,足見是從夜里跪到現在,閔正不由得大吃一驚,拖著病身,忙上前去扶他。
「凌秀,什麼事?何以至此?」
凌秀卻跪拜不肯起來,口中哽咽道︰「凌秀蒙恩師不棄,曾教之,曾養之……」養之是指他在遭逢家變之後,受閔家一年有余的照顧。「這番浩恩,凌秀銘記心頭,總希望有報答的一天。」
閔正卻道︰「凌秀,我把你當自家人,談什麼報答呢?」
這一說,凌秀反而涕泣如雨。「恩師既把凌秀當自家人,那麼更要給凌秀一個報恩的機會。求恩師成全──把真真托付給我!陵秀孑然一身,願為閔家至親,奉恩師為父,把小棗子當弟弟,而真真──真真是至愛!凌秀今生今世,對真真眷惜顧愛之心,永不更改!」
閔正慢慢打起身子來,他明白了,原來,凌秀這是在求他許婚。
他望著凌秀跪地的身影,那張年輕的臉龐都爬滿青青的胡髭了,然而掩不住一片痛楚急切的神情。他驀然間想,凌秀為情所困,怕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吧?偏偏他幫不了他,只得嚴肅著臉色,說︰「凌秀,真真的婚事,為師的不能答應你。」
凌秀聞言,頓時面色如土。
閔正對這少年郎十分的同情,可是他娓娓道︰「雖然自古兒女親事,都是父母做主,但是真真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總盼著她後半生能夠幸福。婚姻大事,須得她自己心甘情願才行呀。」閔正是個長身男子,再度移一步過去,和顏悅色將凌秀扶起。「這樣,你能明白吧,凌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