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絕配 第4頁

宛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鑽出人群,穿過小小的拱門,溜進這道小廊的。她直走到小廊的盡頭,把身體靠在粉綠的牆上,合上了眼楮,耳里還听見天井那一頭的人聲,空氣在這里卻彷佛流通了許多……

她好像站了很久,又好像才一會兒工夫,睜開眼楮來,卻看見廊道的那一端立了個男子,背對著拱門外的光,臉看不真切,只有他的身形,修長高峻,異常清楚。

他閑閑地踱過來,幾乎是慵懶的步子,但那份態勢,卻蘊著一種剽悍的力量。宛若看著他,挪挪身子,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沒有退路,否則就要迎向他,和他擦身而過,然而他已經來到她跟前二、三步外了,端凝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壁上只一盞幽黃的仿古壁燈,在他背後,宛若仍舊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見到一雙很深的眸子,很深,盯住她,令人戰栗的注視。

宛若不認得這個人,不知道他的名姓,不知道他的來歷,對他全然沒有印象,她或許該說些話,把他當成尋常客人的應酬,她的嘴是啟開來了,卻發不了聲。

「宛若。」他喚她的名字,她震了震,他那種叫法,那種語調,好像他們之間有一種由來已久的親密。

宛若的呼吸變得有些喘促,她拚命思索,但是得不到對這人的記憶。他穿著銅銹色,或暗磚色,並不十分正式的寬上裝,微波般的頭發,長及頸項,幾乎有股嫵媚的韻致。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她立刻注意到,一只縴長漂亮的手,他輕輕踫了踫她流蘇一樣拂在頰邊的發絲。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他說話的嗓音低沉而醉人。宛若一驚,心頭里像有一只陀螺在瘋狂的旋轉蹦跳,她想移開,但他的手把她的臉頰撫著,並沒有使力,她卻彷佛被制住,她開始顫悸起來。

「你是誰?」她質問。

他微微一笑,微微露出瑩白的牙,他的手撫過宛若的臉,往下旅行,扣住她白皙的頸項,大拇指按在她的鎖骨四處,這回輕輕一使力,宛若被迫向他移了寸步,她瓖著小水鑽的鞋尖撞及他堅硬的鞋頭。

中庭的人聲笑語還听得見,但在這道小廊的角落,只有與世隔絕的宛若和這個男人,這個陌生的,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男人。她沒道理的感到惶恐和心慌,不敢喘息,兩個人的身軀靠得太近了,一喘息,她心型衣領下的胸口就要踫著他……

他卻慢慢把臉湊向宛若,氣息逼過來,無形的壓迫她,隱隱約約地,宛若發現他有道刀一樣削直而挺拔的鼻梁。他卻用著一種溫存斯文的口吻對她說︰

「藺宛若,你不能嫁給別人,你是我的人。」

第二章

接下來一整晚,她的臉是滾燙的,她的心像只受驚的小鳥,撲來撞去,一直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時,她的呼吸甚至還沒有恢復正常。

苗家是個風氣質樸的家庭,日常生活就像整點報時一樣規律而忠實,所以即使家里開了酒會,即使年屆二七獨子都已將成家立業,酒會散後,苗太太依然跨入灰色調的廚房,系起那件乳黃圍裙,忙著為家人沖調睡前飲用的熱牛女乃,三個孩子固定加二匙麥粉,老爺則一匙阿華田,滋補且安神,十年如一日。

但是今晚立芝可能是太興奮了,她和宛若幫著把成簇成簇裝點酒會用的天堂鳥捧進廚房時,大聲嚷道︰

「媽,我不喝牛女乃——酒會吃太多東西,頭有點發暈呢。」

楓木桌前布置著杯碟的立凡回過頭調侃他妹妹,「不是東西吃太多在發暈吧?是被阿超、達德一票人捧得在發暈吧?」

立芝圓圓的臉孔泛了紅,像只隻果,身上一襲翡翠小禮服成了綠葉子,她把豐飽的嘴一嘟,嗔道︰「誰理他們?我一直在和中村太太聊天——噯,听她說到伊豆的溫泉,詩情畫意得不得了,哥,你和宛若不如就到那兒度蜜月去吧。」

立凡笑了起來,他今晚穿的是黑藍套裝,配一只喜氣的緞紅領結,伸手摟過宛若的肩。「八月大熱天去泡溫泉——我看你是真的發暈了!」

打賭立芝絕沒有她暈得厲害,宛若暗想,仍然有心律不整的感覺。

「誰發暈了?」剛打發掉外燴人員的苗教授從拱門走進來。立芝警告地白哥哥一眼,轉身去打理天堂鳥,立凡笑著和宛若互瞄,果然沒有再多話。

苗家一家人湊在一起,每每令人驚笑覺得有趣,原因是一家人都生得一個樣子,紅潤富態的一張臉,笑咪咪的一團和氣,像中國百子圖里的小孩兒。苗教授的個子原本不矮,中年發福後體型才壓縮了下來,臉型方里帶圓,鶴發童顏的五十來歲。苗太太的歲數要輕一些,不及五十,臉圓而小,笑起來眼楮眯住,顯得隨和沒有心機。苗立芝是舉家當中最有身段兒的一個,芳齡二二的年輕小姐,餐餐挨餓,硬是把滾圓的身材塑出了點曲線來,她愛笑,偏著臉瞧人,也有幾分活潑俏麗。

苗立凡酷似父親,個子來得高些,體重也重些,有點腰圍,一頭頭發倒是墨濃,剪得很整齊,方圓臉,有雙笑眼,什麼時候看來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事實上,這家人沒有一個不是好脾氣的,也沒有一個不戀家,平日生活相親相愛,同心協力,不暢行什麼個人主義,有事大家參詳,一起出力,也沒有個人活動,一律是同進同出,有福同享。苗太太回個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娘家,不出半天,全家人就開始發慌,就是苗太太自己也記掛不下,匆匆便趕回來。苗教授更是推掉許多到外地講學做客座的機會,不願撇下家人離鄉背井。孩子們就學,一律挑離家近的學院,立凡後來索性便在當地念研究所,放棄出國機會。在苗家,有最牢不可破的家庭觀念。

「你和楊師傅在後頭咕噥些什麼呀?」苗教授走到水槽去洗手,苗太太問他。

苗教授用一條白毛巾揩著手回道︰「老楊在提他家那個最小的男孩,九月要到義大利自立門戶了,」他笑著慨嘆,「記不記得,頭一回跟著老楊到咱家里來做外燴,才八、九歲光景,比立芝都還小,現在已經要到國外當家開餐廳了。」

「真的,時間過得好快呵,咱們頭一回請楊師傅到家里來做外燴是——」苗太太一頓,看著宛若偏頭思索。「宛若來咱們家的那一年,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她現在一切以宛若為年歷計算基準,立芝出麻疹是什麼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三年;全家人一起到美國迪士尼樂園是什麼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五年;翻制客廳那套皮沙發是什麼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八年……準確好記,條理分明。宛若也沒意見。

苗太太忽地想到什麼,把手上的長杓一放,露出十分驚異的神情。「咱們這十幾年一直是包楊師傅的外燴?一直沒換過?」

「一直是。」苗教授證實道。

苗太太自己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楊師傅不是做得不好,不過咱們也該換一家試試,嘗嘗別家口味,十幾年沒換,這實在……」她不知要做什麼評語,但沒有說下去。

苗教授有同感似的,頷首道︰「是可以換別家試試。」

夫婦倆對望了一會兒,嘴巴這麼說,並沒有特別堅決的意思,隨後也就不了了之的各自轉身。苗太太把熱牛女乃端上桌,招呼家人道︰

「大家過來吧——立芝,多少喝一點,否則當心晚上睡不著。」這不是無的放矢的警告,習慣一旦養成,它就成了主人,控制著一個人的生活。在苗家,少了睡前一杯熱牛女乃,沒有人能夠安穩的上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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