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薛宅老佣人把他接進門,曼兒就失去生活重心,鎮日顛倒,但她僅僅能煎熬這兩日,何況那老佣那天瞎說一些男的女的,有的沒的,也教曼兒放心不下。
他卻陰郁地說︰「我不需要人家來看我。」
曼兒退了寸步。
他從貴妃椅上坐起來,因為躺姿維持過久而致酸疼他呻呼了一聲,曼兒立刻靠過來。
「你怎麼了?」
他扶住額頭,坐在那兒,身上套了件大襯衫,胡亂扣兩扣,松松的袖口從他修長的手腕滑落到肘彎上。
「你又不舒服了嗎?」
他的咕噥從雙手下方含含糊糊傳出來,「我肚子好餓……」
曼兒憂慮的臉兒像燈一樣亮了,興匆匆打開袋子。「我剛在老大昌買了蛋糕回來,有巧克力,女乃油,栗子的……喔,還有趙小王的桂花酸梅鹵……」她捧出一塊小蛋糕。「吃塊巧克力的好嗎?」
她把那塊豐腴香滑的小蛋糕捧到他面前,他干瞪著它,也不伸手,也不拒絕。
「我幫你把這玻璃紙拆開。」
玻璃紙拆了,小蛋糕又捧回他面前,他依舊文風不動。曼兒咬住嘴唇,猶豫了一會,然後說︰
「我拈一口給你。」
縴小的手指拈著一小口,送到他嘴邊……時間頓了有心跳的三下那麼久,他慢慢把嘴張開……慢慢把那一團香松吃了。
她一口一口喂他,偶爾指尖被他含一下,她的心也多跳一下——有點羞澀,然而是欣喜的。
棒片刻,她問︰「你家佣人呢?」
他挑一下肩。「不見了。」
「連同屋子里一些值錢的東西也不見了。」高腳幾上的琺瑯金座鐘、玄關擺著的黃花梨小佛像、掛在牆上一把馬來古劍,劍上瓖滿了珠寶,還有一只紫檀匣子——天知道里面鎖了些什麼?
「他卷逃了!」曼兒叫道。「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她就知道不能信任那老人!他說的話曼兒听來簡直是在扯謊——靈龍就是靈龍,不管他發生過什麼事,她就是喜歡他,愛他!
靈龍倒缺乏激動的反應。「他見到我像見到鬼一樣——走了也好。」
曼兒沉默了一會兒。「你有其它家人嗎?」
靈龍蹙起眉,全不作聲,但兩道視線卻怔怔往前望,曼兒回頭……壁爐上一幅王妃肖像,銀框子在暗里泛光。她把手按在胸口說︰
「這位是你母親?她……她好美呀!」
靈龍的心像被什麼戳了一下。
曼兒又問︰「那麼你爸爸呢?」
靈龍霍地跳起來,頭發把半邊臉蒙住,另外半邊臉上的那只眼楮滿蘊著藍色的風暴,他對曼兒吼道︰
「妳干嘛問這麼多?干嘛這麼好奇?我爹娘拋下我全死了……但是干妳什麼事?要妳來這兒做包打听!」
曼兒手上剩的那半塊蛋糕掉下去,她剛剛的快樂摔死在地上,她噙著淚︰「我只是關心……關心……對不起,我……」
他揚手一指。「妳走!妳走!」
曼兒掩面跑走了。
他感到腳下一個顛躓,在拼花木地板蹲了下來,兩手按在膝上,頭垂得低低的。有只蛋糕上的心型裝飾,就跌滾在他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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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兒在家里,把一張臉哭得像一條濕透的白手帕,都皺成一團了。然而到了隔天,她卻沒有辦法記恨——她記掛著薛靈龍孤零零一人——肚子餓了,甚至不知道要找東西吃!她從自憐的床上爬起來,洗一把臉,拿了提籃就出門去了。
接著兩天,靈龍都在玄關外發現熱騰騰的吃食,好象他家的台階在時間一到就會自動做飯!不過他一輩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對于這個現象,似乎不覺得過于的不可思議。
這天中午,台階上出現一大湯碗和一小碟子,熱煙從描花的碗蓋下直冒下來,一旁另有一個大隻果,看來是頗俱全的一頓飯。
曼兒把空提籃挽在手里,款款而起,正悄然地要走,忽瞥見靈龍坐在走廊闌干上頭,背倚著柱子,曲起一膝,雙手懶懶地放在膝上,一枝碧綠的長春藤伸到他的肩膀。他凝視著她……他的眼楮,非常幽深,非常美麗。
「那碗里是什麼東西?」他問,臉上沒什麼表情。
曼兒半垂著頭,手抓著籃子,站在那兒像賣火柴的少女那麼楚楚可憐。她的鼻子有點被堵住,啞啞的回答︰「蝦仁蔥油面。」
那一頭沒聲音,曼兒的手心微潮,在睫毛底下瞧他。他深蹙的眉心漸漸舒開來,他的唇角變得柔和……他笑了!他微微地笑了!
他笑的時候,唇稍有兩道迷人的笑紋,曼兒只是望著他,有點發呆。
「我最喜歡蝦仁蔥油面了。」他說。
曼兒的心頭頓時狂喜起來,她自己臉上的笑靨按都按不住。靈龍把長長的腿一挪,下了闌干,他今天加了一件麂皮的騎馬外套,襯衫下襬在腰際打個結,頭發亂亂的,看來像個年輕的歐洲貴族,在鄉下莊園喝了點酒,午後剛醒過來。
他往台階一坐,捧起那青花大碗,掀蓋先嗅了一下。曼兒把筷子遞給他,文靜地坐在一旁看他吃。又把一碟子香蒜鹵肫肝挪過去給他。
「這兩天都是妳送吃的來?」他問。
曼兒臉紅紅的點頭。
他抬頭看她,許久許久,他眸里有種很難模索的神色,然而絕不是不悅。隨後他揀起一只粉紅的蝦子,夾到她嘴邊。「妳也吃。」
她的雙頰變得透紅,像春天的杜鵑花瓣……她把蝦吃了,心里充滿了快樂。
她一直陪他坐在台階上,偶爾交換幾句話,大部分則是沉默,然而那種沉默是恰人的,像秋日清寂的郊外,讓人感到舒服。兩人分食那隻果,靈龍咬在她咬過的那一口上,她又咬了他的那一口,彷佛他們的嘴在隻果上做秘密的幽會,都可感覺到唇與唇的廝磨濡染。
曼兒起了一種微妙而異樣的感覺,偷偷地害臊著,她立起身,輕聲道︰
「我該回去了。」
不想靈龍把她拉住,她跌在他腿上,心兒怦怦跳起來,但是她沒有掙扎,靈龍也沒有放開她。他好象一時忘了要說什麼,一徑望著曼兒,眸色在變換,從微藍一層一層的泛黑,成了入夜的顏色。
曼兒情不自禁,伸手輕輕去觸模他的眉,滑到他的魚尾,又去劃他的眼眶……那種羽毛似輕輕癢癢的感覺,使得靈龍忍不了把她的手抓住,她的手小,蜷起的時候整個沒入他的掌心。
靈龍慢慢低下頭,低下頭,他的嘴觸及曼兒溫熱柔軟的唇,他與她都顫了一顫,然後下意識地相互貼近。曼兒唇上的那股溫熱,通過他的唇,他的舌,直淌進心胸,他命里有些冷硬繭固的,總是痛苦的部分給軟化掉了。
他吻她——他不知道這小女孩兒是打哪兒來的,為什麼出現在他的生命里?然而他深深感受到她的純情,她的溫暖,她那一片心意。他對自己有種靈感似的認知︰他勢必是個蠻橫、自私、任性的人,為人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這女孩讓他的生存變得不那麼荒廢與毫無價值。
靈龍移開時,曼兒還醉著,小臉紅撲撲的,她張開眼羞人答答的問︰「明天我還可以來找你嗎?」
他看著她。
那張小臉起了一點顫意。「可以嗎?行
「我還可以吃到妳辦的伙食?」他嚴肅的問,似乎以此做為考量。
曼兒用力點頭。
那張嘴的兩道笑紋勾起那時,她才知道他是在和她開玩笑。
不過他說︰「我等妳。」
這三個字成了一首最悅耳的歌兒,在曼兒的心房唱著,始終沒有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