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驕陽炙人的正午時分,城市里的人無不逃進冷氣房避日,卻獨有一人,戴著草帽,穿著長袖T-shirt跟吊帶褲,操使著電動圓鋸,在炙人的溫度下揮汗如雨地工作。
這名身材瘦削、有著一雙明亮大眼的嬌小女子名叫應乃雛,是台北內湖一家庭院設計公司「MyFavoriteGarden」的專屬園藝師,現年二十二歲。一塊工作的伙伴除了老板,沒人知道她爺爺正是台北知名企業「集應集團」的董事長——應慶祥。她上頭還有大她七歲的哥哥應乃杰,跟大三歲的姊姊應乃蝶。唯一可惜,是她爸媽在她十歲那年,在一場車禍中不幸喪命。
在應家,應乃雛有個有名的綽號,叫「差一點小姐」。差一點,是指她的外貌身高、聰明度跟學歷,通通差了她姊姊應乃蝶一點點。其實應乃雛長得一點都不丑,甚至是漂亮的,只是她姊姊應乃蝶實在是太美了,兩人站一塊,就像小雛菊踫上玫瑰花,感覺,就是「差了一點」。
不可否認,兩人外在條件的差距,確實讓她感到自卑過,但這樣的心結,在爸媽死後,親眼看見標準嚴苛的爺爺如何訓練、要求姊姊後,她才覺得慶幸,自己只是個差一點的女孩。
在爺爺應慶祥眼中,她這個「差一點」的孫女是個永遠達不到他的標準,又不受教的次等貨。雖然高中勉強考進北一女,但大學卻不依他安排出國念書,執意就讀台大園藝系。
電動圓鋸很快在長形枕木兩端留下鋸痕,電源一關上,四周突然變得安靜,乃雛一抬頭,看見同事小禾急急跑來。
「喊妳半天都沒听到……」
「因為電鋸聲音太吵了。找我做什麼?」應乃雛雙手在黑色吊帶褲上拍拍。
小禾一翻白眼。「妳昨天不是跟我說,‘長腿哥哥’再來公司,要我馬上喊妳?」
「他來了?」應乃雛眼楮大亮。
「來了,不過簽完賬單又走了。」
小禾從藍圍裙里掏出訂單。白色單子上印著彩蝶花、蕾絲花、麗春花、風鈴草等花名,最底下,是兩個漂亮的簽字「冠達」。
這個「長腿哥哥」在乃雛公司相當有名,乃雛二十一歲進公司,第一個設計的花園,就是冠達的中庭,接洽人還特別指定要乃雛擔任設計。
還有之後,一年四季,這位為善不欲人知的「長腿哥哥」,還會不定期要求乃雛增補,或變換中庭擺設。她很多案主就是因為看過冠達,才慕名找上她。
鮑司同事無一不羨慕她的好運,同時也好奇,她是不是認識冠達的員工,否則對方怎會知道她姓名?
同事描述接洽人的模樣,身材高瘦,約莫三十歲,有雙陰郁深邃的眼楮,重點是,人很帥。乃雛努力回想,就是沒印象。
「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他說他姓柳。」當時接洽的同事這麼回答。
柳這個姓氏,讓她有種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經在哪兒听過,但就是想不起來。
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公司同事開始喚柳先生「長腿哥哥」;典故來自琴‧韋伯斯特的小說《長腿叔叔》。書里男主角一路暗地幫助女主角,結局當然是Happyending,同事們時常取笑,說書中結尾正是她跟柳先生的最佳寫照。
乃雛老罵他們無聊,但話說回來,她確實很想見一見這位柳先生。
不為別的,只是想謝謝他,再三給予她機會。
她每次看他寫的提貨單,就會覺得他應該是個懂花、喜歡花的人,否則不會開出這麼恰當的訂單。
不過可惜,每次他出現的時候,她總有事走不開。好像約好要錯過彼此似的,像剛才她忙著制作枕木水栓,根本沒听見小禾叫她。
她對小禾說︰「妳下回幫我要電話好了,已經十幾次了,我老遇不上他本人。」
「我才不要。」小禾圓潤的臉龐浮現紅暈。「等一下他誤會是我對他有意思……」
「真的是誤會?」乃雛曖昧一頂小禾。
小禾賞她一掌。「妳討厭死了,不理妳。」說完嬌羞地跑走了。
乃雛哈哈大笑,直到看不見小禾身影,她才扯下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冒汗的額頭。
真熱!她拿帽子朝臉搧了搧。不一會兒,她又戴好帽子,繼續忙她的枕木水栓了。
遠遠望著應乃雛的男人,微微笑了。
他,就是冠達科技的柳先生,全名柳明之,也就是乃雛同事戲稱的「長腿哥哥」。現年三十歲的他,已是掌管冠達命脈的開發部經理。冠達董事為了保有他,除了給予優渥的薪水,還跟他簽訂秘密協議,在他任職冠達期間,可擁有市價數千萬的股票及紅利。
但對他來說,擁有這些財富的快樂,還比不上坐在這兒遙望她幾眼。
他跟應乃雛的確認識,而且淵源頗深,但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時乃雛不過七歲,而他十五,兩人從日到夜,形影不離一起生活了三年。他當初是以貼身管家兼家庭教師身分待在應家,而他所服侍的「主人」,就是正在大太陽底下工作的應乃雛。
柳明之是孤兒,父母早亡的他,七歲就被開設管家學校的阿姨接過去照養。耳濡目染加上天資聰穎,縱使阿姨不曾要求他參與任何管家訓練,他仍舊學會一身不輸給正牌管家的接待技巧。
應家不知從第幾代開始,家族成員一到七歲,為人父母的就會讓自個兒小孩挑選一名優秀、得體的管家陪在身邊——或許也帶著一點彌補心態,畢竟集團太龐大,身為執行董事或總裁的雙親無法長時間陪在小孩身邊。那一年輪到年紀最小的應乃雛。她一進管家學校,看見正幫忙灑掃庭院的柳明之,立刻指名要他。
想起過去,柳明之陰郁的黑眸染上些許明亮。他並不怨怪乃雛不記得他,十五年是很長的時間,還有,他也懷疑她是否記得他的本名,因為當時,她總叫他「六哥哥」。
「六」,柳的諧音。
「六哥哥早安……」、「六哥哥再見……」、「六哥哥晚安……」小小稚女敕的乃雛,總會睜著充滿信任與幸福的雙眼,小雞似地跟在柳明之身後。一開頭柳明之並不喜歡這份工作,甚至覺得成天伺候一個七歲大的小孩是一種恥辱,打死不讓學校同學知道他私底下的身分。
但那一回,班上同學全被感冒病毒襲擊,他也不例外。極度不舒服的他還得听應家總管威脅,說他再不下床工作,就立刻離開應家。
走就走,誰怕誰!當時他正想這麼回嘴,但一只軟女敕的手卻牽住了他。是乃雛。她異常堅定地駁斥總管的話,說她願意給「六哥哥」多幾天休息時間,別人她不要,她只要「六哥哥」。
在發生那件事之前,他很清楚,自己對乃雛的照顧不過是應付。但她不管,她就是要他陪在身邊,即使接著幾天,她得靠自己起床穿衣,復習功課,練習鋼琴、小提琴,準時要司機開車載她到補習班上英語跟日語課。
他遙望她拿著電鑽工作的身影,腦子同時浮現她幼時的模樣。
乃雛從小就不是能干的人,他生病那段時間,常可以從窗子看見她小小匆忙又零亂的身影。不是左右兩只小馬尾綁得一高一低,就是襯衫背部沒扎進制服裙。生活起居一直有人打理的她,突然間要靠自己綁頭發穿衣裳,格外手忙腳亂。
而她腦筋也直,壓根兒沒想到還可以使喚其它佣人,代她處理所有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