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首望著高聳有如三座巨山的大櫃子,詠童頭痛萬分地皺著眉。
一個月哪夠用?光是書櫃上六大箱舊物就夠她忙到翻了,更不要說她還得打包放在櫃子里完全沒整理過的那兩堆書山。
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她,決定就從這一團雜亂中先解決擺在最高處的東西。搬來桌旁的椅子後,她站上椅子伸長了兩手去勾擺在最左邊的舊物箱,不料箱子卻比她想象中的來得重,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挪動了一點點,沒想到,一只放在舊物箱上頭的小銅箱,卻咚的一聲擦過她的發梢自高處墜下。
直拍著胸口慶幸沒被砸中的她,在驚嚇過後,下了椅子站在掉落的銅箱旁,遭歲月蒙塵的銅箱,在日光燈的映照下,依稀可見箱蓋上雕刻的花紋,她拿來擺在桌上的抹布輕輕一擦,一朵雕刻精致的罌粟花,即破塵而出,在日光燈下與她靜靜地面對面。
好像有種尖銳的聲音,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耳膜,令她有片刻听不清樓下傳來的吵鬧,也听不見外頭巷口往來的人聲與車聲,緩緩地,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見到這朵花兒後遠去,未深的夜,忽然安靜了下來。
屬于過去的記憶,片段片段地流劃過她的眼前,她仿佛還可以嗅到,白色制服在洗淨被太陽曬干時清爽的香味,也還可以听見,她藍色百褶裙在穿過草叢時傳來的摩擦聲音,而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好像再次回到她的面前,微偏著頭,含笑地看著她。
「罌粟花有毒,妳知道嗎?」
她點點頭,「我知道它結果可以提煉鴉片。」
「開花時極盡妖艷,但結果後若提煉,則有毒。」他念著書頁上的字句,想了想,而後側首輕問著她︰「跟愛情很像是不是?」
「哪里像?」
他輕撫著她沐浴在陽光下的臉龐,「愛情本來就是一種毒,初時最美,卻至死才能方休。」
熟悉的嗓音還徘徊在她的耳際,清晰得像是從沒離開過似的,她不禁握緊了手中擦拭的布巾,很後悔,為什麼她要將那些已經過去的過去,擦拭得這麼清晰。
她還記得,在那個男孩離開她很久之後,曾經有人這麼問過她。
「為什麼?」
淚眼迷蒙中,她將眼中最後一次為他流的淚,用力關回眼眶里。
「因為年輕。」
那時候的她不知道,愛情,原來就是那個樣子……
學生時代的時候,她曾听阿姨說過一種游戲,一種名叫等人的游戲。
游戲規則很簡單,就一對男女在分開前,其中一方要求另一方等待,直到等到對方或等不到對方為止。
那時她只是覺得,怎麼會有人願意玩這種蠢到極點的游戲?可當她在不經意中落入了這個游戲里時,她才發現,等待的那一方,等的不只是對方,還有不願相信,以及不願服輸的心情,只是,這個游戲到底該怎麼判定輸贏呢?告訴她這游戲的阿姨沒有給她答案,而她等待的那個人,也沒有。
因此,這個游戲她只玩了十年,自十七歲到二十七歲。
說是「只」等了十年,她卻也浪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那十年,現在回過頭想想,蠢的不只是這游戲本身,毫不考慮就答應要等的她,其實,也很蠢。
回憶也許很美,開口說要等也很有勇氣,但這游戲卻從一開始就已注定了,等待的人,輸的,遠遠要比贏的來得更多。
如今,她已年屆拉警報的三十大關,雖然她早就放棄了等待那回事,也漸漸遺忘了那些早就該塵歸塵、土歸土的往事,但這些年來她仍舊是形單影只,像朵天際孤零零飄蕩的雲,其實她也不是故意單身的,她只是一直沒什麼機會遇到個好對象。
快春末了,三月的晨風還是有點冷。
上班時間的捷運站,人還是多得令詠童覺得擠捷運是種酷刑,當等待的捷運呼囂進站後,一等到站的人們下車,大批與她同樣都是上班一族的人們,立即動作熟練地搶擠進敞開的車門,個頭嬌小的她,今天的運氣仍是和以往一般,別說是搶到個位子坐,她就連個吊環或是車柱都撈不到,只能勉勉強強地挨站在門邊。
車門一關,調整好站姿適應車速後,詠童直視著站在她右側的另一個上班族,他那端正打在領間的領帶,她記得她的未婚夫,似乎也有一條和這相同的領帶。
跳進她腦海中的未婚夫身影,在一大早想來,讓她原本還算尚好的心情,馬上就變得有點灰。她微皺著細眉,試著回想起她到底是怎麼和打這種領帶的男人訂婚的。
啊,她想起來了,打這種有菱格形花紋領帶的男人,是她爺爺替她挑來的。
去年秋天的時候,也是她二十九歲的秋末,猛然發覺孫女即將邁入三十大關的爺爺,為了不讓她遭鄰里街坊的人說閑話,命令姑姑們替她安排了一場又一場的相親,相到後來,就相到了她的這個現任未婚夫,而親自參與相親一事的爺爺,覺得對方身家清白,人品與性格也還不錯,加上對方雙親又是南部頗富有的大地主,因此二話不說的就替她點了頭。
雙方交往了半年後,抱孫心切的未婚夫雙親,三不五時的打電話告訴爺爺,說她已經三十了,要是再不生就太晚了,因此如果要結婚的話,最好還是早點結一結。
結婚?她和那個才見過二十幾次面的未婚夫,也才認識了半年而已……
她不知道他的興趣嗜好是什麼,他的小習慣和會不經意做出的小動作是什麼,她不清楚他的生日星座和血型,他的個性和喜好等等……尋常男女朋友間該知道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因為這半年來,工作都很忙碌,也常常在加班的他們,每次見面,就只是趁著公司午休時跑到咖啡店里喝杯咖啡,然後乘機問對方最近忙不忙、過得好不好?接著,就是他拿著賬單去付帳,她拿起皮包,各自趕時間地回去自己的公司繼續上班。
她只知道他喜歡喝咖啡。
他卻不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喝那種會讓她胃痛的東西。
在高速下急速轉彎的捷運,車身猛然傾向左邊,站在詠童旁邊的一個高中女生不經意踩中了她的腳,令她趕緊收腳再換一個姿勢站穩。
記得在她訂婚的那一天,弟弟阿正曾經問過她,愛不愛這個因為身材的緣故,而被阿正叫成魚丸的未婚夫?
當下像是有盆冷水,狠狠地從她的頭上澆下,面對阿正擔心的眼眸,被問得站在原地不能動彈的她,站在這個問題前,無法作答。因為向來就說不出違心之論的她,從小到大,每次要說謊前,喉間就像額了根刺一般,想開口,卻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現在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愛這個字,並不難說出口,等到長大後,要把它說出口,她才發現這個字對她來說,實在是又重又難。
可能是因為,年輕時還不懂愛情究竟有多深多重,也不知道在把它說出口後必須背負起什麼,因此那時候的愛,只是很簡單、很純粹的愛,所以愛得格外徹底和毫無保留,也因此,愛這一字,很輕易地就說出口了,而在那個時候的愛,也是這一生中,對自己最誠實的愛。
透明的玻璃窗外,景色快速地倒退,早晨的陽光灑上她的臉龐,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她看著外面的街道,兩三個騎單車上學的高中男生,穿著學生制服的身影劃過她的眼簾,在刺眼的晨光中,她眨了眨眼,回想起以前在那段高中擠公車上學的日子里,曾有個老是等在某一站站牌處的男孩,總是在公車停在站牌處時,抬頭看她一眼,然後等公車再次開走時,他就騎著單車一直追在後頭,而她,也總是會回頭去看愈來愈追不上公車車速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