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 第2頁

她先是取來了花鋤奮力搗毀園中群花的花架,一聲又一聲竹裂滕斷的聲響,刺耳尖銳,在空氣中縈繞不去,接著氣喘吁吁的她再拾起擱在一旁除草用的利鐮,見啥割啥,將難抑的怒火延燒至不知發生何事的花兒身上,鐮起鐮落間,金光燦燦,所揮砍的每一下皆是竭盡全力,她是那麼不遺余力地消滅著眼前的一枝一葉,不讓任何一朵瑰麗誘人的花朵在她的目前招搖炫耀,盛怒和淒愴,在她的臉上揉合成一種心碎的顏色。

受不住如此殘暴誅滅,園中多年來的一片心血,轉眼間毀盡于無。

那一瞬間,無音彷佛听見了花草的悲泣聲,裊裊不斷。

站在廊上的她,耳鼓密密充斥著花兒們臨死前紛亂的音韻,在娘親落力不止的鏟殺下,園中的花兒血肉橫飛,尸陳遍地,種種鼓噪聲覆蓋著她的耳膜,令她不住以手掩耳,試圖逼退阻絕那些洶然涌進的哭喊聲,不意間,她抬起頭,兩眼與娘親無可回避地打了個照面。

觸及娘親那雙如蛇如蠍的眼眸,雙目蓄銳,深怨待發,來得甚急甚快的寒顫自她的背後戰栗地升起,一個踉蹌,她不由自主地往後栽倒,跌坐至地的她,一雙清秀漂亮的大眼盛滿了恐懼,驚愕迷茫地在原地抖索著身子,看著娘親別過臉,轉身揮揚著長鐮不斷地在園中四下亂砍亂拽。

東風不知是自哪個角落鑽了進來,架塌花倒的園子里下起了飛雪,定眼細看,此雪非雪,而是片片委屈凋零的落花。在蠻橫的暴行下,花兒蒂葉受摧、瓣瓣撕裂,花汁自斷裂的睫干中汩汩流出,是血亦是淚,而落了一地的殘花斷葉,則似是一匹上好的染綢,遭人揉虐成團棄之在地後,芳魂恨歸塵土。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恐怖的氣息,無音伸出兩手緊緊環抱住自己,沒有前去阻止娘親對園中花兒們的暴行,也不知能阻止些什麼,她埋首在雙膝里,深深閉目,只希望這嚇人的一切快些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邊傳來另一陣高揚恐懼的尖叫,抬眼望去,是負責照顧她們母女起居的嬤嬤,在驚見娘親取來燈油在園中放火後,站在園外放聲驚叫,急忙拔腿去招來園外的奴僕,沒過多久,自外頭跑進來了一批家丁奴僕,先是合力撲滅了園中方燃起的火勢後,個個箭拔弩張、紅光滿面地團團圍近娘親,這令她的心頭一驚,下意識地想起身去保護娘親。

一雙白皙的手掌擱放在她的肩上,將正要往外奔去的她及時拉了回來,她回過頭來,就見方才那名站在鏡旁的女人站在她的身後朝她搖首,伸手掩住她的小嘴,不讓她出聲援助外頭無依的娘親,而後不發一言地將她始拉進屋里。

腳步茫茫的無音,途中頻頻回首,此時在外頭遠處的娘親已遭下人們圍困住,眾人奪下她手中的燈油,拉扯著她的臂膀,她狀似瘋狂地嘶叫狂喊,色澤鮮女敕的湘裙綾紗沾染了葉液花汁,渾身糟污不堪,在下人粗烈的糾扯架持下,娘親咬破了唇,嘴角掛著血絲,頭上細心梳理後簪上的銀簪珠翠,已不知從何追問去向。

髻落發散,滿面是淚。

無音沒有見過她這種模樣。

她的眼中,有恨,有哀慟,更多的忿怒摻染在其中後,使得她的面貌改變了,她再不是記憶中妍麗嬌艷的娘親,眼前猶作困獸之斗的她,倒像那些遭她親手摧折的花兒,淒涼的影子佔據了她,似一道道粗繩蠻綁在身甩月兌不去。

鮮少來園子里的爹爹,在收到下人報訊急趕赴至園中,兩腳方踏進園土,愕見園中刻意栽植的心血付諸東流後,掩不住的怒氣在他的眼中騰升奔竄,他氣急敗壞地來到娘親的面前,難忍暴怒地忿忿揚高了掌心。

倚在門邊看著外頭的一切,無音縮緊了呼吸,心房忐忑急切地跳動,總覺得那記蓄勢待發的巴掌將隨時都會落下,于是她繃緊了身子,想迎接或是想抵抗那一刻的來臨,但,等待了許久,她沒等到預計中該有的響聲,卻等到了娘親潰堤的淚。

遭人架制住的娘親,在見著了爹後,前態一改,淚如雨下,哭得那麼放縱,那麼情難自禁,最終乏力癱軟在下人的手中,潰不成軍。先前細心抹上荷花胭脂,在與淚水遭逢之後,糊花了一張嬌顏,化為一行行染彩的淚,順著她的頰、她的下頷,一滴滴落下,多彩的珠淚翻落在腳邊的殘花里,再也找不到蹤跡。

無音怔看著那個截然不同又陌生的娘親,覺得腦際既是清醒又是模糊,所發生的事在她腦中糾結又纏繞,她弄不懂這一切,也不知眼下該如何是好。

當疲軟的娘親遭下人拖出園中時,陌生女子來到她的身旁蹲下,靜看了她許久後,伸出雙臂輕柔地擁住她,並在她耳畔低語。

「我的名字叫碧落,今日起,由我來當你的家人。」

無音茫然地眨著眼,她不懂,這個陌生的女子為何要對她說這句話。

在碧落的懷中轉身面向園內,原本棲住在園子里的各式花妖草精,在經歷這番人為的瘋狂過後,或躺或掛在敗枝殘葉間,負傷殘喘、瀕死掙扎,再也無法像是方才以捉弄她為樂的無憂妖精。這時,隱匿在叢中未燼的火舌嘶聲躥起,在一地雜亂中幽幽搖曳,透過暖融的東風緩緩壯大,不一會兒,火浪如狼似虎地舌忝噬,焰心不斷向上拔高,眨眼片刻間,毀敗的庭園已投身烈焰火海,無計收拾。

星火的氣息濃郁刺鼻,依依繚繞不去,落紅滿徑的園中,經火一焚,更顯異樣瑰麗。

火點瑩瑩飄掠過她的眼前,眼前盡是赤紅,滿園花魂如塵,葉凋如土,散了遍地的花朵,一瓣一瓣,在空中漫舞紛飛;剎那的燦爛令人不舍眨目,未了,當它們無聲地逐風遠逸,無音只是默然地目送它們離去。

生命中的這一日,她永遠記得,自這日後,她再也沒見過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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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變得這麼夸張……

站在林間草叢中的無音,啞口無言地瞪視著前方燈水通明、屋檐疊延如座小皇宮的氣派建築。

她撫額輕嘆,「這里是荒山野嶺啊……」也不知要收斂點,這副光景若是讓不知情的人見著了,該怎生是好?

天方黑就離開家門尋人的無音,先是走了山神藏冬所居的靈山一趟,在藏冬的家門前收到他去隔壁山頭山魈的家里串門子的字條後,便趁著夜色趕赴此地,可來到這後,她便發現,這座白日里少有人跡的荒涼山頭,遍山的荒湮漫草入了夜卻搖身一變,成了座富麗堂皇得令人咋舌的豪宅麗院。

搖曳的絲竹聲自宅院里流泄了出來,燈火透過紙質窗扇門扉,投映出里頭一具具交錯的人影,她無聲地走近,步階拾級而上,兩腳踩在黑岩所鋪砌的涼梯上,她邊走邊想,腳下的一切,很可能是白日里不起眼的蘆葦或是枯竹所變化而成,而眼前的山魈之宅,則可能是魑魅所棲居的大樹,不然就是……

是什麼都好,她只希望別再是那個曾經拜訪過的臭鼬洞或是狐狸窩,那回自臭鼬洞返家後,她可是足足刷洗了三日,才讓身上的異味淡去。

方踏上階頂,守在宅前迎客的候門小廝隨即朝她迎了上來。

「我找藏冬。」她朝他微微頷首,努力讓自己的神態看來自若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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