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戀姬幾乎要以為鐵勒再不會為她回首,而她再不能听見他在耳畔低沉的呼喚時,忽然問,飛雪逐風地在她面前散盡。
她看見他。
策馬歸營的鐵勒自遠處疾馳而來,馬背上的他,一身墨黑的鎧甲被雪光映透出閃閃亮澤,像是雪地里一叢躍動的黑焰,自雪的那一端,直燃燒至這一頭。
相逢的剎那,戀姬哆嗦著身子,捶擂的心房重重戰栗了一下,由于雲濃雪重、光影不燦,旋落在風中的雪花蒙去了她的視線,令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子夜般炯亮的眼眸,卻像道水印子般,依舊清晰地映盛在她的眼中。
下了馬的鐵勒,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她不禁渾身緊張起來,一手按撫著緊緊顫縮的胸口,試圖鎮定下風濤迭起的心湖。
鐵勒的目光仍是一如離京時那麼地冷然,只在定近她後,揚手招來隨他一道返營的冷天色。
「去挑百名精銳,立刻護送十公主回京!」臥桑在想些什麼?這時讓她來此地,想讓她送命嗎?
冷天色呆愣愣地,「啊?」這是什麼情況?風大雪大的,她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兒,他要把她趕回去?
「是大哥要我來的。」沒想到他什麼也下問就下令逐客的戀姬,在錯愕之余不得不向他聲明。
「送她回京。」鐵勒仍是一派的遙遠疏淡,不留戀的目光迅速自她身上撤離,說完便轉身欲走。
「遵命。」冷天色嘆了口氣,無奈地找人準備打點她上路。
戀姬緊咬著唇辦,一手按下冷天色正準備招人的臂膀,提起裙擺快步朝鐵勒追去。
「公主……」萬分為難的冷天色,忙跟在她身旁希望她打消念頭。
「你跟大哥之間有什麼秘密?」她不理會,小跑步地追在鐵勒身後,決定在今日把他和大哥之間的來龍去脈給弄個明白。
鐵勒沒有停下腳步。「沒有。」
「大哥不要你攻下北武國!」在即將追不上他時,心急的她忍不住揚高了音量。
急切離開的步伐倏然而止,鐵勒半瞇著黑眸回過首。
「大哥這麼說的?」不要他攻下北武國?這回臥桑的出發點,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天朝?
她撫著胸坎氣喘吁吁,「他要我來阻止你……」
鐵勒逸出一串冷笑。阻止?臥桑未免也太不相信他了。
他朝冷天色彈彈指,「天色,那樣東西呢?」臥桑既是不信,那麼他就證明給他看。
「那樣東西?」冷天色疑惑地皺著眉頭,半晌後恍然大悟地轉身朝大營里跑去。「我這就去拿!」
戀姬不解地靜立在原地,鐵勒別過臉,就在他們之間的沉默懸宕到一個頂點時,匆匆餃命而去的冷天色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在他手上多了一個看似沉甸甸,包裹著黃巾的方形木匣。
「拿回去給大哥。」在冷天色慎重地把東西交給她後,鐵勒再度啟口。
她輕蹙黛眉,「這是什麼?」跟在他身邊這麼久,她怎都沒見過這東西?
「轉告大哥,我的承諾已兌現,我與他的協議,就到他重新踏上國土的那一刻為止。」鐵勒不打算留給自己回頭的余地。
愈听愈覺得不對勁的戀姬,連忙把木匣放至離蕭的手上,小手飛快地解開裹纏在上頭的黃巾,在打開木匣時,她震愕地看著匣里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名器。
寒冷使得她的聲音有些下穩,「傳國玉璽……為何會在你手上?」這東西,不是該在翠微宮里的嗎?是誰把它盜來這的?
「你走吧。」他沒回答,在旋身轉過時,披覆在他身上的大氅迎風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她急急抬首,「你不隨我回京?」
「你不會希望我回京的。」鐵勒的身影頓了頓,握緊雙拳壓抑地自口中迸出。
他緊抑的聲調,像是會扎耳一般,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他。「二哥……」
話才月兌口,全身蓄緊力氣的鐵勒,立即猛烈地揮開她踫觸的小手。
「別那樣叫我!」這些年來,他最是無法忍受的,就是這兩字自她的口中說出。
遭人全力排斥的玉掌仍停留在空中,掌心還帶著些疼痛,絲絲麻燙的感覺,就著手心一路延伸至全身,一下又一下地,扎進她的心坎里。
目送著他再次逐步遠去,戀姬的眸里泛起薄薄的淚霧。
他的眼里不再有她了,但此刻的她,在這股欲哭的沖動下,她還是想說服自己,在他們之間,覆水仍是可收,那些錯了、誤了的,都可以在時光的河川沖刷後重新來過,可是這場不肯停息的落雪卻像是在參加告別的祭禮似地,將他的身影緩緩卷去,用落不盡的雪花來祭她已逝的愛情。
風勢中,戀姬的身子匆地晃了晃,一陣揪心的刺痛飛快地在她的胸口蔓延,她低下螓首,怔怔地看著自己。
一柄帶著斑斕羽翎的弩箭,靜插在她的胸前,聆听著風兒吹拂在箭翎上嘶鳴的嘯音,不知怎地,她想起大明宮里的那盞風鈴,那盞,他為她親自懸于檐下的風鈴。
她還記得,每當午後風起時,風鈴清沁透耳的瑯瑯聲響,隨著風兒巧巧地定過總是寂靜無聲的殿廊,在鈴聲中,有著他穩定朝她步來的足音。自他離去後,獨留在大明宮里的她,常在起風的時分側耳細听著,風鈴每響一聲,過往的回憶就愈朝她走近一分,每听一回,那些想忘卻又不能的昨日,就會再度悄悄地向她走來。
「十公主!」離蕭高亢的叫聲,劃破雪地里單調的落雪音韻。
「襲兵?」目睹一切的冷天色迅速轉首環顧四周,忙不迭地對屬下派令,「傳令後衛軍包圍此地護駕,其它人立刻去把潛進後方的敵兵找出來!」
未上馬的鐵勒迅即回過身來,在視線觸及她的那一刻,他的腦中昏了昏,全身如遭雷殛地僵止住,轟轟的心音,波瀾壯闊地在他耳際不斷拍擊著,他瞠大的眼瞳,緊鎖住戀姬胸前那片漫意無限的血色。
「戀……」他想開口喚她,卻像是梗住了,聲音驀地緊窒在喉際,久久,無法成言。
「快傳軍醫!」大驚失色的離蕭一手撐扶著戀姬,另一手急拉著冷天色的衣袖。
頹靠在離蕭臂彎里的戀姬,仍是低首靜看著插在胸前的弩箭,溫熱熱的血液,像是有生命似地,將她的白氅綴染上了刺眼的酡色,宛如一朵朵紅梅,正緩慢地盛綻暈化開來,看在她眼中,像極了大明宮里那株在雪中盛綻的紅梅。
枝上的紅梅遭她摘取離瓣時,承受的,原來是這種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喚,費力推開身旁的離蕭,拖著腳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動的鐵勒。
離蕭急忙扯開嗓子,「王爺!」他還愣在那里做什麼?
心碎的痛感中,鐵勒強壓下心頭那份崩離的感覺,拚命凝聚起意識疾步奔向她,在伸長的雙臂承接到她癱軟的身子後,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開她的大氅,大略地診出傷勢後,一掌緊握住那柄弩箭。
離蕭不確定的問︰「王爺?」他不等軍醫來?
鐵勒咬咬牙,眨眼間已將弩箭拔出,受痛的戀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陷進他的臂膀里,驚恐的明眸不確定地看向他。
「別怕……」他用力壓緊她的傷處,難以抑止話音里的顫抖。「別怕,我在這兒,不會有事的。」
惶然的話語方抵達她的耳畔,熱淚迅即聚滿了她的眼眶,這讓戀姬看不清他的臉龐,她費力地將它眨去,雙眸坦坦直望進他布滿悸痛的眼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