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同樣也抬首看去的冷天色失聲地掩住嘴,錯愕之余,兩腳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鐵勒顛顛倒倒地退了幾步。
深深懷念故國,更愛父皇的母後,在這兩難的局面下,她的選擇,就是讓他獨自去承擔罪人之名?
而更讓他痛心疾首的是,至死,她也不愛他。
望著系在白綾下飄蕩的母尸,鐵勒受不了這個打擊,轉身瘋狂地覓路奔逃,淒厲嘶啞的狂吼聲,轉眼間響徹整座思涼宮。
「王爺!」被驚醒的冷天色急急站起身追去,並因他痛徹心扉的吼聲,不住地掉下淚來。
***
「公主,求求你去跟王爺說說吧,他下能繼續這樣不吃不喝了。」冷天色哭喪著臉,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在戀姬的面前不住地請求。
戀姬緊斂著黛眉,「他連我也不見。」她也想去勸勸把自己關在大明宮宮閣上的鐵勒,可是無論她在閣外怎麼對他勸說,他就是不開門。
已經三日了,距離西內娘娘自縊已有三日,為免此事刺激到父皇的病體,朵湛下令西內不許透露半點風聲,這些天來,西內眾臣為了西內娘娘的喪事在大明宮內來來往往,所有的事宜全由朵湛一手張羅安排,唯獨鐵勒不見蹤影,他甚至也不到靈前守靈,這不僅讓人人心中起疑,就連她也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我看……」他自告奮勇地拍著胸脯,「就由我去把王爺拉出來,然後由你去開導他。」
「不行,我怕他會殺了你。」也不知鐵勒目前的心情是晴是陰,她還無所謂,別人就難保鐵勒會不會拿來出氣。
「那……那該怎麼辦?」冷天色的瞼垮了下來,坐困愁城地低垂著頭。
戀姬想先弄清楚原委,「那天,西內娘娘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回想起西內娘娘在榻上所說的那席話,冷天色便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息,他趕緊垂首面地,以阻止自己的表情泄漏半分情緒。
「西內娘娘是怎麼傷他的?」據她的了解,他們母子關系向來就很不好,因此她唯一能猜到的就是這個。
他的兩眼游移不定地凝視著雪白的地面。該怎麼告訴她?說西內娘娘恨鐵勒嗎?他想,鐵勒定不願意把自己的心傷暴露出來讓他人知道的,而且,就算鐵勒沒交代他要三緘其口,這種事,他也說不出口。
戀姬撫額深深長嘆,「什麼都不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幫?」一個不願見人,一個下肯開口,她再怎麼為鐵勒心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握住他的手。」低垂著頭的冷天色匆地開口。
「什麼?」
冷天色抬首望著她,兩眼蓄滿了懇切。
「握住王爺的手,這樣,就很夠了。」愈是不怕孤零零一人,愈是習慣了孤寂的人,也就更渴望有人能夠陪伴,鐵勒他,長久下來已習慣了不把它說出來,也就變得更說不出口,只要坐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與他掌心相依靜靜陪伴著他,這對所求不多的鐵勒而言,已是太過足夠。
他的話,戀姬有些明白,因為她也和冷天色一樣,都是站在鐵勒身旁最近的人,她知道鐵勒所懼的是什麼,和渴望的是什麼。
她轉首看向殿內通往宮閣的木階,緩緩走至階底,一手提著裙擺小心拾級而上,年代久遠的木質階面,發出刺耳的吱喳聲,聲聲盤旋在昏暗不明的階道上。
來到宮閣的門前,她一手撫在門扉上,另一手正欲輕敲門面時,不知何時已撤鎖的門扉緩緩敞開。
斑高聳立在大明宮宮上的宮閣,晚霞自四面八方的窗扇透了進來,將里頭照耀得金黃炫眼,不適應光線改變的戀姬抬起一手,遮去一時之間無法直視的霞光,在指隙間,夕陽奔騰直來所造成的光彩,像團紅艷艷的焰火,她微瞇著眼,在架空于閣外的閣廊上,她看見鐵勒動也不動的身影。
她輕緩而來的腳步,並沒有驚擾了鐵勒,她來到他的身旁與他一同坐下,又急又冷的西風撲面而來,令她打了陣哆嗦。
凝視著遠方層層山巒的鐵勒,出聲打破這片寧靜。
「這些年來,你不曾對我笑過。」他的聲音顯得很淡遠,「在我身邊,你痛苦嗎?」在他身邊的人,總是痛苦的,已死的母後,想走出他陰影的野焰,還有她,他們都因他而受苦。
戀姬訝異地轉首看向他,沒想到他竟會問這話。
「告訴我,你的第二個願望是什麼?」他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半晌後又繼續再問。
她輾想了很久,「我想回到從前。」
記憶之所以會美麗,是因為它已經逝去,故能恆久的停佇。
花了多年告別了她負疚的那部分後,她想回到在嘯月夫人府上吹笛的從前,那個時候,沒有因愛而受傷的心,沒有那麼多的宮爭是非,他們只有彼此,無論他們是否將對方視為兄長或是妹子,他們都以一種只有彼此才能意會的方式相愛,她很想拋開眼前的一切,忘了自己的身份,與他,一起廝守。
蕭颯的西風倏地急涌而至,在那片刻間,除了風聲外,他們的雙耳皆听不見其它的音韻,她看見他的嘴角動了動,不知在說些什麼,待風停後,她只听見他平心靜氣地開口。
「去找龐雲吧。」他決定成全她的心願。
戀姬怔了怔,忙伸出手握住他的,但在她接觸到他冰冷的掌心時,他卻輕輕將她拉開。
「你若愛他,就去找他吧。」
「二哥……」戀姬急忙傾身向他想看清他的眼眸,沒正視著他的眼,她不相信他說的是他的真心話。
鐵勒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我將遵照聖意攻打北武國,今夜,我會率後備軍團起程北上。」
「可是西內娘娘才……」守靈期間還未滿他就要出征?
「老七會幫我辦妥的。」朵湛都已代他獨自掌理大明宮那麼久了,把事情托給朵湛,他很放心。
「等等。」她驀然察覺下對勁之處,「你不帶我去?」以往無論他要上哪,哪怕是上戰場他也會帶著她去,怎麼這一次卻沒提到?
他回過眸來,仔細地看了她許久,「我不會再將你強留在我身邊。」
他說什麼?
戀姬在他走近她時訝然地張大了水眸,某種想要抵抗的感覺,正一點一點地入侵著她。
「你收著。」鐵勒拉起她的柔荑,將不離身的刺王印信放在她掌心上,並且合上她的掌心。「若是皇後能夠諒解,那麼你就回鳳藻宮,皇後要是還在記恨,你就留在大明宮,往後這座大明宮是屬于你的了。」
「我的?」戀姬惶恐地拉著他的衣袖,「你呢?你不回來?」為什麼他要把話說得像是永不會再見面一樣?為什麼他不听听她的意見,就自顧自地作了決定?
鐵勒伸手細細撫模著她的臉龐,珍愛地看著她,盡力想將現下所見到的,全都深烙在心底。
母後已死,他與天朝再也沒有任何牽系也再無羈絆,藏了那麼久,他始終藏著的那個秘密,他終于可以告訴她了,可是現在,他卻不再想說。
雖然愛她的心從未變過,但他已不想再去猜測她的心上是否有龐雲的存在,也不想再像這般束縛著她,他不想,日日所見的,就是她的不快樂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他要的,是溫熱的、全心全意的、無後顧之憂的她。
在將她帶至北狄時,他便已知道,以這種方式得到她,他無法將她的心留住,這些年來,他徘徊在放手與不放手間遲遲不斷,為的就是希望有天她能真正屬于他,可是,他等不到,無論他再怎麼等待他就是等不到,或許是因為她已不再愛他了,也或許她對他的情已冷淡下來,不管原因為何,她終于回到了她想回來的地方,也見到了她最想見的人,他還想等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