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些年來,除了他兄長指定的對象之外,尋常百姓所借的本金,陸余從來沒有成功的討回來過,倒是老收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利息充數。
舉例來說,客棧里吃的、喝的、有物,有一半是來自陸余所討回的利息,東翁不花半文錢即可拿白用,而打點整座客棧上上下下的人手,亦都是陸余找來給東翁的,只要東翁願賞那些人一口飯吃,給他們一份工作,或是一個棲身之所,那麼,不管要提供這間客棧多少年他所收取來的利息,他也絕不跟東翁拿取半文錢。
他總是說,普天之下能夠計價的東西,並不是只有銀兩。
也因此,在他眼里,一把表菜也是利息、一份力氣也是利息、一擔自井邊挑來的水也是利息,甚至是自路旁摘采下來贈他的野花也是利息,他在不乎他究竟是收到了什麼或是拿了多少,他只想知道,他究竟從他人身上得到了什麼。
那日在花園里陸余面無表情的模樣,映在計然腦海里,形成了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即使到了今日,她不但沒能將它甩開,並照著陸余的意思,裝作她並沒有發覺太多、也沒有困擾著她,相反地,她總覺得那像是一種滴水穿石般鑽心的疼,隱隱的敲在心板上,可卻又模不著撫不到,令她怎麼也沒法安慰那無法踫觸的痛楚。
手中柴刀不意偏了點準頭,豎在地上的柴火沒被痛快地遭她劈成兩半,砍歪的柴火迸射出一小塊柴心,直刺向她的面頰,受疼的她氣喘吁吁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指尖朝頰上一模,些許沁出來的血絲靜躺在她的指尖上,在晴日的陽光下,是多麼格格不入的艷紅美麗。
她不禁憶起當年她頭一回握著柴刀時的情景。
當年,在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請教書先生來到家中為她授業,也再不能穿著柔軟的絲履,無憂無慮地在花園里奔跑時,她在想些什麼?
她是不是也曾經有過一點點的不甘,或是不情願?她有像陸余一般說不出口,明明有著滿月復想哭的感覺,卻只能哽在心上,沒法流出淚來的心事嗎?
她都沒有。
對她來說,命運來得很突然,且一下子就擅自替她做好了決定,當她主動手握起柴刀上山砍柴時,看著爹娘面上如釋重負的神情,對于她的命運,她更是沒有搖頭反對,她只是轉過身子,一頭栽進新的命運里去面對。
反正,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只是選擇與不選擇而已。
去過四號房照顧完了陸余後,即照著陸余的意思繞來柴房,看看這個打從那天起就一直滿月復內疚,全心全意遵照著蘭言的交代,徹底躲著陸余,偏又讓陸余為此擔心不已的正主兒。看著快堆滿整座柴房的柴火,丹心有些頭痛地撫著額。
「小然,你要再這麼劈下去,這個月客棧的柴火就都被你劈完了。」她再這般發泄一身的力氣下去,東翁的客棧是要不賣水不灑改賣柴火嗎?
計然側首瞧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懷疑起,為什麼整座客棧的人都看得出陸余藏著不說出口的心事在哪兒,可他們卻從沒一個人去對陸余戳破,或是叫他不要勉強自己了?
他們是認為,陸余的心結就該由他自個兒來解,或是陸余不會這般一直忍耐下去,所以他們才這麼袖手旁觀?
若是陸余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流淚,也壓根就不懂得該何向旁人開口,那該怎麼辦?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丹心,自袖中掏出條繡帕,跳過一地零落散亂的柴火,才打算為她擦擦額上的汗時,不經意回頭一看,赫見身後遠處還有另一堆小小柴火山時,丹心無力地加注。
「就連下個月的你也都劈完了……」柴房塞得這麼滿,萬事通的東翁沒道理不會發覺,唉,她還是去找韃靼來挑些柴偷偷拿出去賣好了。
任由愛照顧她的丹心擦著她額上的汗時,計然看著她那張像是西域人的臉龐,不免回想起她輪廓有些相似的娘親,而娘親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要忍。
不能忍,再忍;不能再忍,強忍;不能強忍的話……她豁出去地深吐出口氣,「就這麼一直悶著,這實在不像我的作風。」算了,她的忍功向來就不濟,也從不是那塊料,不忍了。
「啊?」丹心愣愣地瞧著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的模樣。
「好!」她大喝一聲,將柴刀擱在一旁的小架上,「丹心,我出門去逛逛。」
「逛逛?吞月城你人生地不熟的……」丹心在她說走就走時忙拉住她的腳步,「慢著,你若要出門,還是先同陸少說一聲吧?」
「不必了,不過為免你們會擔心,我會把大黑帶上的。」計然微笑地婉拒,打算現下就殺回房去拖走那個害得陸余連養個傷也不得安寧的共犯之一。
「可是……」追在她後頭,在她跑起來時就快跟不上的丹心,猶不死心地想要追上她。
「辦完事我就馬上回家!」她轉身用力朝丹心揮揮手,一溜煙就甩下丹心跑得不見人影。
莫名其妙被她拖出陸余休息的書房,懷里捧著一大迭欠債與賬本的大黑,被迫領著她繞過大半個吞月城,來到她指定的地點時,她一頭霧水地看著人們熙來攘往的大街。
「少夫人,你拉著我上哪去?」奇怪,這附近的景色怎那麼眼熟?
費了好一番力氣,穿過人群來到對街後,計然直走至某幢樓前站定,跟在她身後的大黑,這才赫然想起他們究竟身處何處。
「少……少夫人?」
計然抬首看著大門上頭的門匾好一會兒,而後頭也不回地在大步跨進去。
打從嫁過讓以來,不似客棧里其它在東翁眼中無惡不作、老是拖他下水的眾房客,從不曾惹是生非,也不曾找過他麻煩的計然,首次沒說出門上哪去、首次天黑還不回家、首次到了夜半還失蹤不見人影,令已經三十好幾的東翁,覺得自個兒只在半日之內,白發就因她而提早多添了好幾根。
大老遠從南方遠嫁而來,對于吞月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能不哪去?
可她就是有本事讓東翁派出客棧一半的人手出門去找,也找不到半點消息,也讓得知消息的陸余在急瘋了之余,面上的神情也開始一變再變,嚇得東翁趕緊再派出另一半人手,免得從不獸在家中翻臉不認人的陸余,真會在今夜首開先例……差點翻遍半座城的韃靼,在夜深已是二更天之時,畏畏怯怯地踏進自家家門準備再次挨轟。
丙不期然,在他一把話說完,東翁又是一記響雷劈在他的頭頂上。
「找不著?」東翁一掌用力地在桌上拍呀拍,「那還不趕快去找!就算是把這整座城給翻過來也得快點把她帶回來!」他們是真的那麼想看陸余翻臉不成?
「是……」滿面無辜的韃靼,委屈地撐著疲憊的身子才想照命再出門去找時,一大一小,兩道走近客棧的身影,當下即讓他一掃委靡之色,眼中亮出希望的光芒。
「小然!」當客棧的燈火映亮了那張讓東翁從不曾那麼思念過的臉龐時,他忙不迭地沖出櫃台迎接救星回家。
「東翁,您怎麼還沒睡?」連走邊打呵欠的計然,在他頂著張像見到救星的臉龐,一骨碌地將她拉進去後,霎時瞌睡蟲被趕走了大半。
「小然,今兒個你是跑哪去了?」
「逛逛。」計然不解地看著他焦急的模樣,「我們出門前有同丹心說過不是嗎?」
「只這樣?」兩手空空、又不見她帶了什麼回來,這是在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