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絲(下) 第3頁

當她手中的佛首重重摔落至地,碎成再也不能拾掇的粉碎時,在那一地的淚水與傷心之中,滕玉這才明白,為何那夜,她會笑得那麼無奈。

你不想家嗎?

我有家嗎?

以往他總是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回神界也在人間待不下,可他卻從不知,天下之大,她是無處可歸。

她的家在哪兒呢?是在她常常偷偷仰望的白雲里,還是在夜里她常怔忡獨看的燭火里?還是說,就靜在那一簾像是總想要將她的身影搶去的雨幕里?

鬧烘烘的人聲,在佛寺里的住持找來了護寺武僧來到大殿上,原本躲到下頭去的人們也回到上頭時,前前後後地一擁而上,緩緩淹沒了殿上那一顆一顆,淚水淌落的聲音。

風兒吹揚起滕玉黑色的衣袖,他探出兩掌,使勁朝殿上左右一震,在無心理會他事的子問怔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之時,一鼓作氣地打發了那些原有意上前靠向她的武僧,金黃澄亮的僧衣法袍映在她的眼底,她噙著淚回首,木然地瞧著那些面上有憤的僧人。

許許多多的心音,緩緩流淌至她的耳底,一如以往地,再來到了她的心頭沉澱,無力阻止的她,靜靜地听著人們或許在日後可能遺忘或是永不可能遺忘的愛與恨,不知為什麼,以往總是得全盤收下不得反對的她,在這時,心湖平靜得就像一面如鏡毫無波瀾的海面,再也翻不起一絲細浪。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遠站在殿門處,自始至終,都沒有莊前跨出一步的滕玉身上。

在接觸到她的目光時,有若干根針齊扎在心頭上的疼痛,自他的胸臆里悄悄蔓開來,因為,此時此刻,她的眼神就像是要與他分別,在疲憊到了盡頭後,她累得什麼也不想再想,只是一味地想要放下,一如她曾說過的心願一樣。

當子問轉身離開佛座之前,視而不見地走出大殿外,亦無動于衷地經過滕玉的身旁時,滕玉並沒有開口挽回她。

他沒有留她,只是看著她愈走愈遠的背影,就像遙遠的那日一般,他記得那時,他也是這麼看著這具被青鸞帶走的身影。

一殿的香燭熄了泰半,四下忽明忽暗,然而外頭的雨淚,卻是滴之不盡,薄薄的雨簾卷去子問愈走愈遠的身子,滕玉默然地瞧著她殘留在階梯盡處泥地里的淺淺鞋印,在下知情的雨絲殷殷灌溉下,那麼一點點她曾走過的心血足跡,遭雨淚盛滿填平,融混在鋪地的雨水里,再也追認不出半點傷心。

當年一臉迷惘的她、以往總是在笑意後頭藏著心事的她,和方才淚流滿面的她……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記憶的書頁上,無聲記上一頁又一頁,繪下一筆又一筆,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想將她的臉龐看仔細,他就是看不清,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她。

他只知,在他眼中,她就像朵不能開口,始終只能流浪在湖心中的蓮,離開了自己的原處後,在溫暖的水澤里,失去了方向……

世界是如此幽暗、空曠,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冰涼的細雨緩緩將她打醒,生平頭一回睜開雙眼的她,首先體驗到的,就是孤寂。

吧燥的空氣里,毒辣的太陽曬得連沙粒都變得火燙,一地不絕于耳的哀號、痛苦哭叫,竄人她的耳底,同時,那也是此生頭一回听見的聲音。連綿不絕的雨絲,輕敲著綁在馬兒頸間的駝鈴,那鈴音,清脆得仿佛這世上再無這等令人泫然欲泣,可又無法落下淚水的樂音,當它在空氣中宛若漣漪股地蕩開來時,這等平常只是掛在牲畜身上,毫不起眼的駝鈴,仿佛可以沖破遠方黑暗的天際……

那時的她多麼希望,有個人能夠陪在她的身邊,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有人能陪在她的身邊就好。

第2章

雖說朝她伸出手的青鸞,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般,二話不說地帶走了她,可青鸞看不穿的是,自那日起的數百年來,在她的這雙眼里,究竟瞧見了什麼?

她看見了遍地被舍棄的憐憫,一如她。

在來到神界後,她則看見了一地的,一如無冕。

她再也不想再看得、听得那麼清楚了。

像是上蒼想要流盡所有的春淚似的,自那日以來,接連下了三日大雨,讓子問離莊了三日後,滕玉這才找著了她。

悄悄踏入幾乎被埋沒在荒煙蔓草里的廢墟,滕玉仰首看著四下造型巨大的佛像石雕,或頹或傾、或破或散,全都集中遭棄置在這個地方,放眼看去,盡是淒清,且破敗得令人心寒。

在這處廢墟里走了一會兒後,他輕輕往上一躍,而後低首靜看著這三日來全然不與他聯系,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回莊的她。

躺在一座大型的塑像上的佛掌中,子問頸間露出來的雪白皮膚、披散了的黑發、包裹在大紅色衣袍里的窕窈縴軀,他不禁覺得,落在佛之掌心中的她,有著一種妖艷異常的風情,令他胸膛里那顆已死的心微微悸動之余,亦令他難以抵擋與招架。

他微側過首,看著眼前近處,那一座遭人們以利斧削去了一半臉龐的大佛。

「這兒是哪?」

一動也不想動的子問,兩眼直視著晴蒼,緩緩張開了干澀的雙唇,像是想說什麼,不過一會兒,她又把聲音關回喉際。

彎身蹲跪在她的身旁,滕玉取來系在腰間的水壺,一手扶起她的頸間,讓清甜的甘泉滋潤了她的唇辦後,再月兌下外裳蓋住逼身冰涼的她。

「這些佛像,怎會淪落至此?」與那些躲躲藏藏的鬼類相比,在人間,佛界之佛不是一直以來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嗎?為何它們會有著既被愛之卻又遭毀之的下場?

餅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啟口,「因它們讓人們失望了。」

「它們什麼都沒有做不是嗎?」他在她的身旁坐妥,轉動她的身子,將她的頭靠在他的腿上。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有做。」她目不斜視地望著直射至她眼底的陽光,「人們就是這般,貪圖個新鮮,卻又擁有無窮的野心。因此,當座上佛愈來愈不能滿足祈禱的人們,人們便開始怪罪于上蒼,可他們卻不願去了解,無論是妖是神是鬼是魔是佛,再如何努力,也都有個極限等在那兒。」

就只是因為人們所追求的,並不是座上佛所能給予的,因此失望的人們,便不再相信它們,甚至認為,棄之,也無妨,而這,就是人間之人。

這一點,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也曾經認為,這是總是刻意視而不見的佛界自找的,可當她真正去體會人們心中滿溢的恨之時,那不可拒絕的心灰,又讓她覺得,求與被求者,其實都是一樣的膽小與蠻橫,甚至容不下一絲拒絕。

「你很失望嗎?」滕玉撫著她的發,注意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倦累地合上眼,「我只是慶幸,我不必在這座人間待得太久而已。」

在乎了太多太久後,除了自己外,她已經不想再去在乎些什麼了。以前的她,會去在意每一朵盛開的花朵、每一繒曾經纏繞在指尖的烏黑發絲、失意人眼中所蔓盛著的悲傷、在所有星星都入睡後才蘇醒的露珠……

漸漸地,這些讓她的生命開始有了不該存在的重擔,而在摻人喜怒哀樂與之後,她眼中的淚水,也開始有了那等不是她所能肩負的重量。也許人生本就是個負荷,而它太重太沉,有太多人試著想要挑起,卻又在各種理由,或是毫無原由、或是在他人的強迫下,而不得不輕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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